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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师父。”王真威赶忙应道。没法子,只得去找跑马厅里那一班哥们儿想想法子了。
俗话说,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二十天的操练,每天操练完毕后严九江的总结性考问、讲解,着实使王真威受益匪浅。
“真威,店有店规,行有行规。明天的出师酒,这些人你是都要请到的。”终于熬到了满师,不料严九江又拿出两张笺纸,交给王真威。
笺纸上,开列着四十几个人名,其中一半是去年摆师酒时请过的人物,另一半却是素无瓜葛。当然,这些人名王真威大多听说过,因为他们都是本埠命相行业中的骄子,有明眼,也有瞎子。
严九江见徒儿看着名单默然无语,不乐道:“他们倘能光临你的出师酒,是给你的面子。一般人的出师酒,他们恐怕还不屑一顾呢!”
王真威立刻赔笑道:“师父不要误会,徒儿并不是个不领市面的人。我是纳闷,这些人不属一个门派之中,平时难免勾心斗角的,请他们坐在一块,是否合适?”
“不会。他们都精灵得很,场面上有一套。何况冲着老夫的面子,他们也不至于脸红面白地过不去。”
这条以前惯于敲榨勒索的恶棍,做梦也没有想到今天会被别人大敲竹杠。当然,他也明白,今天的被人大敲竹杠,是为了明天更巧妙的去敲别人的竹杠,去获取十倍、百倍、千倍的利息。
王真威从交纳学费、摆敬师酒起,到如今摆完出师酒花掉了近千元银洋,终于换得了名门高徒的资格。
他知道,光靠同行们的认可还是难成气候的。在这鱼龙混杂的十里洋场,他还需要找一位帮会黑势力中的有力人物支撑腰杆。于是,他便不惜重金,东挪西借了三百块龙洋,向青帮“通”字辈人物、长江帮头子季云卿投了门生帖子。不消数日,便由季云卿保荐,在青帮另一“通”字辈人物戴步祥开设在四马路上的大中华饭店租借了一个小房间,挂起了“了然命相室”的牌子,自号“一介士”,专替那些名妓舞女及其花钱如流水的嫖客憨大看相算命占卜。
然而,他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岂能天天株守在大饭店里?几个月之后,他便在一班混混儿的哄动帮助下,霸占了油水较足的北四川路横浜桥一带弄堂,作为他在“大中华”坐堂之余捞些外快的财源基地。一些本来在这一带做行街生意的命相术士,慑于王真威及其一班流氓的淫威,只得忍气吞声,拱手相让。这几天,春节刚过,那些花钱的主儿大多乖乖呆在家里陪伴长辈享天伦之乐,大中华饭店的生意一时清冷进入低谷,却正是行街术士大发利市的黄金时节。王真威行业虽已近年,身上衣装日渐光鲜,千余借债却尚未还清,因而面临黄金时节,亦不愿错过任何一个白昼与黄昏。
今日傍晚,他一吃罢晚饭,便头戴黑呢铜盆帽,身穿深灰哔叽长衫,足登棕色尖头皮鞋,一手撑着紫色野藤拐杖,摇摇摆摆走进余庆坊。他一边摇晃着摸课小木箱,一边拉长声调唱道:“流年吉凶,正财偏财,闲时摸课忙时用,事到临头后悔迟……”
毕竟在京戏斑里呆过几年,即便充当武师,也学得了几种调子。如今一经亮嗓喝唱,自是有板有眼,不同凡响。
然而,走了一大段弄堂,却不见有人开门要求算命。正暗暗纳闷之际,一个在弄堂里燃放鞭炮的半大小子向他喊道:“喂,独眼龙,别瞎起劲了,今天有一个瞎子先生已经来弄堂里做过生意了。”
王真威闻言,心中不禁咯噔一下,嘴上却笑言道:“小弟弟,别跟我开玩笑。谁会到这里来算命?我可不信!”
“哈哈,你还不信!”男孩乜视了一下王真威言道,“我外婆叫他算了命呢。”
“当真?”
“骗你是小狗。”男孩见他的话已被重视,也便一本正经言道,“外婆还夸他算得准,收费也比你这个独眼先生便宜得多。”
王真威听罢,顿时怒火中烧。原来,这个瞎子是完全冲着他来了。不仅占他的地盘,还在收费上跟他抬杠子。婊子养的!
他一转身,怒气冲冲走出了余庆坊。
既来之,则安之。他又走进了永美里。总算还好,刚一进弄堂,便被一位帮忙娘姨喊进屋里,替她的女主人占一个卦。心头的怒火,总算渐渐平息下去。
不料,当他从第二个顾客家里走出来,却从背后响起了铜板的敲击之声。回头一瞧,只见一个男孩,正笑嘻嘻地搀引着一个手执铜板的瞎子走将过来。王真威当即断定,白天在余庆坊做生意的,定是此人无疑了。肯定是他。一日之内不可能再有别人接连向他挑战。那一股刚刚平息的怒火,更炽烈地复燃起来。
他愤怒的摇动起那一只摸课小木箱,如同大将军把守关隘一般,当弄而立。
方玄闻声,心知的异,忙问小发:“前面是什么人?”
借着弄内昏暗的电灯光,小发仔细打量了一下尚在三四十米开外的王真威,回道:“先生,也是一个算命先生,穿着蛮好,并无搀引童子,却也戴着一副墨镜,是明是瞎吃勿准。不知什么缘故,他正冲我们站在当弄。”
说话之间,已经前行十数步,距王真威只有二三十米了。
“别怕,我们继续前行!”方玄已大概猜知八九,拍了拍小发的肩膀,低声壮胆道。
王真威眼见对方不仅不避不躲继续向他走来,而且瞎子的手那块铜板依然击节有声,不免肝火愈炽。
相距只有三四米了,走在方玄前面引路的小发一旦看清楚王真威那种迫人的煞气,不禁停住了脚步。“先生,那个人的块头很大,样子很凶。”
“先生,能让一条路吗?”方玄止住脚步,微笑着,不卑不亢地招呼道。
对方停滞止了摸课箱的摇动。
沉默。
骤然,一声冷笑。
“瞎掉你的眼睛!不知道这块地方是谁的吗?”王真威终于开腔。
“鄙人的眼睛本来就是瞎的。”方玄笑道,“先生之言,鄙人实在不懂是什么意思?”
“别装聋作哑!”王真威冷笑道,“这横浜桥一带十几条弄堂的生意,历来归我做。你这瞎小子,为何不识相,竟来抢我一介士的饭碗?”
“先生说话请自爱一些。”方玄收敛起笑容,正言道,“本人乃偶尔来此做一天生意,并不知道先生叫什么一介士,更不知这一带弄堂是先生的生意场。所以,不存在与先生抢饭碗的问题。”
“哼!你叫什么名字?师父是谁?”
“本人并不想与先生交朋友,贱名不必告诉先生了吧?”方玄微笑道,“至于我师父的姓名,难道也有告诉先生的必要么?”
“怎么没有必要?”王真威碰了钉子,愈发恼怒,“我要去告诉你的师父,让他好好教训教训你!”
“恐怕先生没有去找我师傅的雅兴吧”方玄哈哈一笑。
“此话怎讲?”
“因为我的师父远在四川青城山上。”
“他叫什么名字?”
“很遗憾,他老人家不喜欢让不相干的人知道他的名字。”
“浑小子,你竟敢捉弄我一介士!”王真威气得浑身发抖,咬牙道,“识相点,将余庆坊攒的钱统统交出来,立即滚回去!不识相,马上让你尝尝辣货酱!”
“哈哈,这样一来,先生岂不成了剪径的强人?”方玄依然不动声色,“俗话讲,既来之,则安之。还是请先生网开一面,让我们过去,做完今天的生意吧。”
“瞎小子,想得倒美!”王真威冷笑道,“你要做这里的生意嘛,当然可以,只要有本事从我这里过去。”
说罢,用手中那一根野藤拐杖指了指他身后的弄堂。
实在多此一举,因为对方是瞎子。然而,方玄从他的话中明白了意思。
“此话当真?”
王真威自负地点了点头。也是一个无用功。猛然想起对方是瞎子,又连忙“嘿”了一声:“大丈夫一言九鼎!”
“小发,你且退后。”方玄吩咐道。
小发瞧了瞧王真威那结实高大的身材,以及他手中那一根又粗又长的野藤拐杖,不禁替方玄担心。后退中,凑在方玄耳边低语道:“他不是瞎子,先生当心点。”
方玄一笑:“你尽管后退些吧。”
“瞎小子,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劝你还是放下钱,趁早回去吧!”王真威以为方玄心怯,得意地说道。
“先生既已划下道儿,区区岂敢反悔。”方玄笑道,“你快注意,我要过来了!”
王真威见对方一副神定气闲的样子,以为只是说说而已的。不料对方的话音刚落,人已飘然而至。王真威暗暗一惊,连忙伸杖向着对方的膝部扫去。
方玄两眼本非全瞎,借着暗弱的路灯光,依稀可辨对手身影所在。更兼他长其以来练就了异乎常人的辨风听器能力,因而当王真威一杖疾扫而来,他便凭感觉,早将手中那一根红木文明棍迎将上去。
只听得“啪”地一声响,王真威手中那一根粗大的藤杖已被反弹回去。
方玄心中一惊。他没有想到一介士手杖上竟然会有如此劲力,能够经受他这已聚五成之力的一格而使他斜窜出去的身子也顿时受阻。他怎会知道,面前这个流氓相士,也是一位拜过名师的习武之人。
王真威更是大吃一惊。他原以为这一杖横扫过去,对方的膝盖骨非断即伤,趴在水泥地上呼爷叫叔。不料对方出手之快棍上之力是如此惊人,震得他的虎口发麻,已聚七分真力的藤杖亦被荡开二尺。心知不妙,急忙借着反弹之力倒纵出去。
刚刚落地,站稳身子,方玄亦已如影随形而至。
“阁下真好身手啊!”王真威冷冷言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他不敢再小觑对手了。说话之间的骄横之气也稍稍收敛起来。
“先生的身手也不赖呀。”方玄微微一笑,“不过,想要阻我,恐怕你还办不到。”
此时,小发也跟随了过来。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从刚才双方一伸手之中,也已经看出了方玄艺高一筹。
“方先生,别跟他多讲,冲过去!”
王真威自知今晚碰到了“定头货”,一场硬仗在所难免。但他自恃一目尚可了然,认真动起手来,对方毕竟是瞎子,不辨东西,难免要吃瞎亏。当即冷笑道:“好哇,原来你姓方!姓方的,今晚不是鱼死,便是网破,上吧!”
“好——”方玄话音未落,便执定手中文明棍,一晃身子,斜窜过去。
“呼”地一声,王真威那一根藤杖,亦同时扬起,向着方玄的腰际狠狠扫去。这一次,他已用足了十成力气。
方玄听得杖势凶猛,自亦不敢怠慢。当即一横红木棍,凝聚八成内力相迎。
这一次,王真威手中那根藤杖再也握不住了。棍杖相击之后,他只感到虎口一阵裂痛,心知
不妙,当即松开五指,听凭藤杖脱手而去。
谁知藤杖斜飞出去,恰恰撞在一户居民的二楼后窗上,“哗啦”一阵响亮,窗玻璃被击得粉
碎。
一阵杂乱的惊恐声之后,一个脑袋从破窗户中钻将出来。
“啥人作死——啊唷,快来看呀,瞎子相打,有趣煞哉!”
顿时,一个个窗户里钻出一个个因为新春佳节而特别油光可鉴的脑袋。不多一会儿功夫,弄堂里挤满了人。
“这不是经常来做生意的王先生吗?”人们终于认出了王真威。
王真威感到自己走进了一条死胡同,已经无路可退,惟有拼力决一死战了。当即扔掉课箱,摘掉铜盆帽,脱下哔叽长衫,咬牙道:“瞎小子,今天老子与你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