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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士当众把话说得如此之硬,实出众人意料。大家十分注意倾听那位浦东人的下文。
“朱先生所言大致不差。”浦东人言道,“我家阿五头,才八岁,从小便有弱症,说句不怕大这取笑的话,平时连吃饭也成问题,哪有大把的钱送他去大医院看病呢,只得一直拖着。
不料入了今年这个秋季,病势日重。如今听朱先生说来,我这阿五头当真无救了?”
“能否脱此关口,我光凭着你手相、面相是不行的。里面那位方先生,本事比我不知高明多少,请他替你的阿五头细算一下流年,解一解星宿,或能逃脱这一关口。”浦东人闻言“解星宿”呈可使阿五头逃脱夺命之灾,自是高兴,然而一想解星宿耗资亦巨,不禁眉头打结,长叹了一口气:“唉,是祸逃不掉,挺着瞧吧。”
说罢,也不待朱明生还有什么话说,转身挤出人群,垂首而去。
众人见状,亦为之动容。
“第三位是……”
不待朱明生问完,便有一个声音响应道:“是我!”
这是一个年约二十左右的小伙子,国字脸形,眉清目朗,肤色光洁红润,头发油光可鉴,身穿一领质地良好的浅色长衫,足登一双乌黑锃亮的水牛皮鞋。
朱明一观察这人的面貌打扮,只是在极短的瞥之间。当即微微一笑,执定对方的手掌,但觉柔软如绵,掌心滋润。闪目一瞧掌形手纹,便开言道:“小兄弟,根据你这饱满的天庭,应是聪慧多才;倘能继续读书上进,将来必在军、政两界大作为。从你这手相上看,出身应是书香门第,你从小便养尊处优,父亲不是做官,便是当老板。可对?”
“不对,我父亲是个郎中。”青年摇头道。
“怎么不对?郎中先生开业,与老板开店何异?”朱明生笑道。
按着“青年要夸”的原则,朱明生展开了一番宏论。结果,那位青年满意而去,旁观者更是深信不疑。
人们见他果然有一些本事,便纷纷要求替自己看看相。
朱明生做功十足,连连拱手笑道:“对不起,送手相三人已满,如有朋友还要求谈,当然要收取润金了。我早已说过,凭我这一手三脚猫的本事,怎么可以收取你们的润金呢?我只不过在这里做做广告而已,真正有本事的方先生在里面恭候。方先生虽然年轻,却得自青城山高人真传,不用你开口,即能断你过去吉凶,终身祸福,父母存亡,兄弟多寡,妻室贤愚,子息有无。说不准,分文不取。”
从人听朱明生对馆内那一位方先生中此推崇,便有跃跃欲试之心。然而,他们也知道“好货不便宜,便宜无好货”的社会经济原则。当下一人扬声问道:“方先生的收费高不高?”
“如果各位再过一个月来这里,相金非二元一位不行。今天因是本馆开张不久,为了扬扬名,每位号金只取二角。半卖半送,每日只送五位。”说到这里,朱明生拿来起写字桌一角上放着的墨笔,笔头在砚台里轻轻舔了几下,向众人说道,“哪些朋友欲请方先生看相谈命?
请先登记。登记到的不要欢喜,登不到的切莫发愁,明日请早。”
话音刚落,便有几位顾客争相要求挂号看相。五名之数,倾刻满额。
抢得首号的,乃是一位年届不惑的阿大先生。付掉两角号金,战战兢入得馆门。想着朱明生的一番推崇之辞,对于即将见面的方先生,谁个不敬!
内室,居中端坐着一位年轻后生,看光景,仅二十三四岁的模样。挺直的鼻梁上,戴着一副墨镜,显然还是一个瞎子。阿大先生不禁愕然。
他就是那个方先生?阿大先生环视全室,除了面前这个年轻人,别无他人。
“请问,你就是方先生?”阿大先生的敬畏之心,已经荡然无存。心中不免升起被骗的感觉。
“正是在下,先生请坐吧。”回答之声清朗异常。
一经交谈,见多识广的阿大先生才知刚才朱先生所言不虚。
与朱明生大摆噱头的风格恰成鲜明对照,方玄朴实无华,注重实际,每句话都使顾客受用。
先是拈字测目前疑难,见果然有验,阿大先生暗暗赞叹,当即又亮出八字,要求细算一下流年。方玄虽然馆门初开,,却因根底扎实,又已行街半年,推演流年自是老到;如同行云流水。
花了三块银洋,阿大先生十分满意。临行,又听方玄笑问道:“先生可有气管之疾?”
“有,有,老毛病了。”
“近日感觉不太好吧?”
“是的,毛病虽然未发,可是喉头总像有一口浓痰,驱之不去;胸口也隐隐发闷。”可大先生一面据实相告,一面暗忖这个瞎子先生如何知道我有此疾?“
“不妨,我替你看看。”方玄说罢,面对阿大先生,遥遥伸出一掌,向着他的喉部、胸部晃动数圈,即收掌笑言道:“现在你咳嗽一下,看感觉如何?”
阿大先生连忙依言一声咳嗽,一口浓痰就吐了出来,顺势又一吸气,但觉胸间爽快无比。
“方先生,你怎么一下子便帮我除掉这个顽症?”阿大先生如遇神明,愈发敬佩,掏出两块银洋,放在八仙桌上的润金盘内,“这两块钱,表示一下先生替我治病的心意,请笑纳。”
方玄连忙挡住道:“先生不必客气,我是见先生长期受此病折磨,才伸手的,就算是今天先生作成我方某人生意的回敬吧。况且,先生此病确系顽症,我也只能帮你一时痛快,若要彻底驱除此病,我倒可以教你一种简便易行的吐纳练气方法,只要持之以恒,此疾自可根除。
只是现在外面尚有几个先生在等着我,你真有除病之心,请改日再来,如何?”
“好,好,改天我一定来学。方先生,真谢谢你!”阿大先生收回银洋,连连点头。
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方玄一时慈心,替那位阿大先生治了一下气管毛病,却不料那位阿大先生因此感动不已,回到店里,逢人便赞福佑路上新开张的“问我来”方先生本事如何高明,不但能断过去未来、吉凶祸福,还能各病治病,神异莫测。他不仅在店里讲,还在居住的弄堂里讲,在同行、朋友中间讲。他是一个持重、有信誉的人,受他感染影响的人,也便不在少数;人们纷纷慕名有去测字、问卦、算命。有病的,干脆去算命之余直陈额外要求。
受惠者日渐增多。人们一传十,十传百,而且愈传愈奇,愈传愈神。方玄的名声,也便渐渐门庭若市。这样一来,却是便宜了前台搭档朱明生。他再也用不到因为招徕顾客而大费口舌、大摆噱头了。虽然,他仍需要每天在馆门口站一会儿“市面”;但那只是应应景而已,或者更确切地说,藉此以获得周末分红时的心理平衡。
受到严重影响的,是城隍庙大殿后身那条狭长走廊里的一大批命相术士。左近“问我来”命相馆的兴隆,使这里本来就很激烈的竞争,越发激烈了。更使他们坐立不安的是,有些顾客在这里刚刚命相、问卦完毕,又趋“问我来”再卜再算,结果,两处难免有相左之处,而事情的发展,又往往在方玄的预测之中。于是,城隍庙里那一批相士的蹩脚伎俩,成了方玄扬名的阶梯。
“城隍庙里那一班相士勿灵光!”在一般市民中间日渐传开。
绝大多数的命相术士曾因为刘诩的打招呼看得起而一时自喜,然而,如今利害攸关,便又当别论。尤其那向位因与方玄判断相左而出了洋相的相士,更是恼怒不已。
又是一个明朗的秋日,只是西风已然掩至沪上。马路上不多的树木,开始纷纷堕叶,偶尔从那些平房大宅院中,随风飘散出一阵淡淡的桂花时。
“问我来”命相馆门口,朱明生开演着招徕顾客的“串戏”。正伸着手掌请他看相的瘦长汉子,年约三十五六光景,衣衫不整,满脸烟色,一副委靡不振的样子。
“朋友,本人直言谈相,从来不说奉承话,说得对,不要笑;说得不对,也别跳。可行?”
朱明生笑眯眯的言道。
“别噜苏,你说吧。”汉子似不耐烦。
“你发际发得颇高,手掌之上的乙奇、丙奇两线源于一处且有一段相粘,主二十岁以前生活安定优裕,颇得父母长辈宠爱。”言至于此,忽又话锋一转,“遗憾的是,你这一条乙奇线紧围天任位,线的末端又伸向天心位,主二十岁以后的十年间,必有丧亲之事,安定的生活也告结束;且丙奇线末端向天蓬位走行,主做事无长性,支出浪费,有日有敷出之象……”
朱明生正在循着白粉老枪一路人物的一般规律侃侃而谈,骤闻一声“嘿”然冷笑,不由一怔!
冷笑声,出自这位瘦长汉子的鼻腔。
“瘪三,你在诅谁的爹妈死了?”烟色甚重工业瘦长汉子怒目圆睁。
“我可没说呀?”朱明生辩道。
“你刚刚老汉是说我二十岁以后的十年内必有丧亲之事么?”
“丧亲者,并非一定指父母,祖父母也是你的亲人长辈么!”朱明生笑脸相迎。他暗暗庆幸在刚才的断语中留了余地。
不料,“啪”的一声,一个漏风巴掌已经揍在他那清癯的脸皮。
“你怎打人——”朱明生骤遭袭击,忙用手中折扇架住瘦长汉子的再次攻击。
“臭瘪三,你家大爷的祖父母也还健在呢!”瘦长汉子一边冷笑,一边又举起了那一只青筋暴露的手。
与此同时,站在写字台一侧刚才还替朱明生喝过彩的两个年轻后生也突然发难,喊道:“这个臭瘪三乱话三千,诅咒人家的父母,该打!”
说着,将搭在门口的香红木写字台掀翻在地,包抄朱明生的后路。瘦长汉子乘机趋前一步,一把揪住朱明生的衣领。
那些胆小怕事的人,见事不妙,纷纷散去。爱看热闹的人,自是不肯错过这个一饱眼福的机会。
偌大一堆人,不乏粗壮汉子,却没有一个敢于挺身相劝的。
眼见得朱明生要受一顿老拳之苦。突然,一声娇叱:“喂,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欺侮人家!”
联手围攻朱明生的三条汉子不禁一愣。循声一看,发话的是一位长身玉立的女子,年龄约在二十左右,那一张清灵的脸,一片冷然,颇惧男儿气概。在她的旁边,紧靠着一位年龄稍大,但充其量也只有二十二三岁光景的女子,与发话的女子相比,自是矮了个头,因为激动的缘故,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晕。
包抄朱明生后路的一位后生小子,贼溜溜地瞧着这两位大胆女子,难道:“这姓朱的瘪三是你的什么人,值如此心疼他?”
“你这小流氓,说话不要夹七夹八!”长身女子闻言盛怒,跨前两步,大有伸手之概。
娇小女子连忙上前,扯住前者衣袖:“秀珍——”
三条汉子岂会将这长身女子放在心上!其中一人道:“别愣着,快收拾这个臭瘪三!”于是,瘦长汉子重新举起老拳,向着朱明生的身上捣去。
就在这电闪雷鸣的瞬间,从馆门内传出一声喝叱:“住手!”
瘦长汉子竟然一下子被这低沉有力、撼人心魄的声音镇住了,已经递将出去的老拳,半途而止。
年轻的白面书生,手持文明棍,跨出馆门。一副大号墨镜遮住了他的半个脸,正气凛然,在三位作贼心虚者的眼里,不缔天神临世。
“就是他?”长身女子低声问身旁的同伴。
妩媚的女子两眼发直,紧盯着那个白面书生,对于长身女子的发问恍若未闻。
长身女子“嘿”地一笑,同伴的眼神无疑已经给了她明确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