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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依我看来,王夫人对晴雯的生命不能相容,还是出于人性深处的东西使然。政治、社会、道德的理念与情感,对人与人的冲突固然起着作用,但人际间的生死悲剧,往往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使然。天真,就是无需后天训练,生命中固有的本能;烂漫,就是不加掩饰径直呈现。王夫人体现于晴雯身上的天真烂漫,就是本能地觉得晴雯讨厌。
8
晴雯好比一盆才抽出嫩箭的兰花,被送往猪窝一般,宝玉对她的被撵逐,大惑不解,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
晴雯犯的是讨厌罪。
无须其他理由。王夫人觉得她讨厌。
如果是在一个阶层里,一个人觉得另一个人讨厌,一般情况下,也不能直接地把那被讨厌者怎么样。但如果是一个社会地位高权力大的人,对一个社会地位低又无权势可倚仗的人感到讨厌,那么,甚至无须调动政治、社会、道德的“道理”,只要宣布“你讨厌”,就足以致被讨厌者于窘境,于困苦,甚至于死地。
权势者越“天真烂漫”,越不加掩饰,被讨厌的弱势生命就越接近灭顶之灾。好一个“本是天真烂漫之人”啊!
我读《红楼梦》,读到这个地方,总不由放下书,痴痴地冥想一阵。
个体生命的苦楚处,是不能单独生存,他或她必须参与社会,与其他生命一起共处。俄罗斯十九世纪末的小说家陀斯妥耶夫斯基,他那部长篇小说《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我也是常在阅读中不由停下来,痴痴地冥想。曹雪芹写《红楼梦》比陀氏早,二者在民族、文化、时代方面的差异非常巨大,但他们在表现、探究人性这一点上,却惊人地相通。人类中现在仍然存在着侮辱与损害他人的强者,和被侮辱被损害的弱者。什么时候强者能收敛他们在表达对弱者讨厌时的那份“天真烂漫”和“不加掩饰”?靠什么来抑制强者以“讨厌罪”侮辱和损害弱者?革命?法制?道德诉求?宗教威严?
我会继续痴痴地冥想。
惜春懒画大观图
1
惜春作画,常被认为是《红楼梦》中可以与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湘云醉卧相媲美的一个场景。在由《红楼梦》文本衍生出的绘画、雕塑等造型艺术里,惜春作画被一再表现,例如天津民间艺术大师泥人张,就有惜春作画的情景泥塑,那作品大约创作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原作据说被中国美术馆收藏,它被一再地复制,当做高档工艺美术品出售,流传到海外,其照片也被当时许多报刊杂志广泛刊登,给我个人留下的印象极其深刻,现在一闭眼,还恍若就在眼前。
记忆里,那作品的妙处,就是不仅塑造出了画案前捏笔凝神构思的惜春,还环绕着那画案,塑造出了一旁观赏的宝玉、黛玉、宝钗、湘云、探春等诸多的形象,个个独具与性格吻合的神态,而且布局疏密得宜,整体上氤氲出一种诗情画意。
但是后来对《红楼梦》作文本细读,就发现其实在前八十回文本里,并没有一段文字具体地描摹出惜春作画的情况,更没有众人围观欣赏的那么一惜春懒画大观图个场景。只在第四十五回里,有淡淡的这么几句:“一日外面矾了绢,起了稿子拿进来,宝玉每日便在惜春这里帮忙。探春、李纨、迎春、宝钗等也都往那里来闲坐,一则观画,二则便于会面。”再有就是第四十八回,李纨领着众人到了惜春那里,“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着睡午觉。画缯立在壁间,用纱罩着。众人唤醒了惜春,揭纱看时,十停方有了三停”。有观画的交代,并无作画的描写,而且惜春显得惫懒不堪。那么,曹雪芹会在八十回后去描写惜春作画吗?书至七十四回,没等外头抄进来,贾府窝里斗,自己已经抄检大观园了,而惜春就“矢孤介杜绝宁国府”了,她的大丫头入画,在她坚持下被尤氏带走,这当然是一个喻意——“入画”已去,还能有作画的心情和举动吗?曹雪芹在后二十八回里,肯定更不会有惜春精心作画、众人围赏的描写。
但是,惜春作画,历来的读者都有一种“作者未写我自写”的阅读想象。一位“红迷”朋友乍听我说书里并没有泥人张塑出的那样一个场景,颇为疑惑:“真的吗?”后来他回去细检全书,证实果然如此。那位“红迷”朋友感叹:“曹雪芹真大手笔!其不写之写,也能令读者获得丰富的审美感受啊!”
2
惜春这个角色,曹雪芹从其大丫头的命名上,就预设出她有一定的绘画才能。贾氏四姝——元、迎、探、惜,名字谐“原应叹息”;大丫头呢,分别是抱琴、司棋、待书、入画。这意味着她们出生在诗礼之家,都有一定的文化修养,元春可能会操琴,迎春在书里有下棋的表现,探春所居住的秋爽斋(又叫秋掩书屋)里的布置,显示出她绝非一般的书法爱好者,而惜春呢,明说她会画画儿。附带说一下,诸多古本里面,探春的大丫头有“侍书”、“待书”两种写法,都说得通,但比较而言,更接近曹雪芹原笔原意的,应该是“待书”,“待书”与“入画”形成巧妙的对应:一个是“等待书写出来”,一个却是“已经画了出来”。
惜春平时作画,不过是随兴消遣。探春平时挥毫,却是大家风范——屋里的花梨大理石大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十数方宝砚,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好生了得!书里没怎么具体描写惜春屋里的景象,据惜春自己说,她并没有什么正经的画具,“不过写字的笔画画罢了,就是颜色,只有赭石、广花、滕黄、胭脂这四样,再有不过是两枝着色笔就完了”,用如此简单的工具和材料,只能是画些写意的小品,气象比探春挥洒书法,相去很远。惜春本来不过是来了情绪,随便画上几笔。没想到,却突然被府里老祖宗贾母,派定了一桩浩大的绘画工程。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贾母带她到大观园里足逛。在园中最关键的一个景点沁芳亭——那里能够观览到园中最精华的部分——贾母坐在丫鬟铺在栏杆榻板的大锦褥子上,命刘姥姥也坐在旁边,问她:“这园子好不好?”刘姥姥念佛说道:“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来买画儿贴,时常闲了,大家都说怎么得到那画儿上去逛逛,想着那个画儿,也不过是假的,那里真有那么个地方。谁知我今儿进了这园子一瞧,竟比那画儿上还强十倍。怎么得有人也照着这个园子画一张,我带了家去,给他们见见,死了也得好处。”听刘姥姥这么说,贾母就指着惜春笑道:“你瞧我这个小孙女儿,他就会画,等明儿叫他画一张如何?”刘姥姥偏又反应过度,跑过去拉着惜春的手说道:“我的姑娘,你这么大年纪儿,又这么个好模样,还有这个能干,别是个神仙脱生的罢。”这么一来,惜春就等于被规定了一项任务——画大观园全景图。
贾母派惜春画大观园全景图,当然并非真是把画成的巨作送给刘姥姥,刘姥姥即使一直记得这件事,也肯定不会主动来讨要这样一幅长卷。看去似乎只是因戏言而起,实际上贾母命惜春画这个作品,有她内心的一种需求,这位自称以重孙媳妇身份嫁进贾家,历经五十四年,眼见贾家又有了重孙媳妇的老祖宗(她说这话在第四十七回,那时贾家的重孙子媳妇应该是贾蓉续娶的妻子——通行本写作“胡氏”,不对,曹雪芹笔下,是许氏),深知整个家族实际上已经进入了黄昏期,但她仍执拗地要精细地享受眼下的每一时刻,要把“夕阳无限好”通过孙女儿惜春的画笔,永驻自己和家族心中。
贾母对这幅(应该是画成一个至少几米长的卷轴)画儿,非常重视。本来,似乎把大观园的园林胜景画下来,也就行了,但贾母有明确的指示,惜春听了这样诉苦:“原说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园子成了个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像行乐图似的才好。我又不会这上细画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上细画楼台”是什么意思?“上细画”就是工笔细绘,惜春原来画写意小品,可能也偶尔画几笔亭台楼阁,不过是笔到意到,点到为止,现在按贾母的指示必须“上细画”那些园子里的楼台,这已经不对惜春的专长,何况贾母定下的主题是“园中行乐”,此图完成如果题款,还不能题为《大观园全景图》,必得题为《大观园行乐图》才行,行乐,就必须画上不少的动态人物。中国画凡写意的这一派,画人物都比较弱,甚至根本不涉及人物题材,像我们所熟知的近代国画大师齐白石,他的写意画,精彩的还是虾米小鸡蝌蚪,或菜蔬花卉,人物画数量少,精彩的更少。
贾母的命令,在贾府就是圣旨,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能做到的固然马上就去做,做不到的,创造条件也一定要将其完成。惜春向大观园的诗歌团体海棠社请一年的假,来争取完成这桩艰难的创作任务(后来是先给她半年的“创作假”);薛宝钗大展通才,本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圣训,不仅发挥了一番关于绘画的高论,还在具体的画具、原料、辅助器材方面开列出了长长的单子;凤姐作为管家,也腾出工夫先到府里仓库寻出许多工具原料,欠缺的又安排人拿着银子到外面去购买齐全,并且宝玉又宣称将代为去向两位会画画的清客相公——一位詹光字子亮的擅画工细楼台,一位程日兴画仕女美人是绝技——咨询,后来更找出了当年建造省亲别墅的图纸,让人先矾了绢,在上头起了稿子,拿来作为艺术创作的基础,真是诸事具备,只欠东风——东风就是惜春本人,但这东风却懒懒迟迟,总未见其劲吹。
3
贾母算得是一位有相当学识和艺术鉴赏力的贵族妇女,她的“文艺思想”也并不保守,她在正经的“表演艺术家”(说书的“女先儿”)面前,能够“破陈腐旧套”,按说她布置惜春绘制《大观园行乐图》,即使算不上是“内行领导内行”,起码不能算是“外行领导内行”的“瞎指挥”。
贾母的审美情趣确实属于上乘。雪天在大观园里优游,“一看四面,粉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她就问身边的人:“你们瞧这雪坡上配上他这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样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艳雪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勾这样好。”在这之前,她已经视察过惜春的住处,“进入房中,贾母并不归坐,只问画儿画的在那里。惜春因笑回:‘天气寒冷了,胶性皆凝涩不润,画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来。’贾母笑道:‘我年下就要的,你别托懒儿,快拿出来给我快画。’”惜春提出的客观困难,在越来越冷的严冬是无法克服的,贾母作为其“创作任务”的命令者,却丝毫不考虑创作者的难处,只嫌惜春“托懒”,宣布“年下就要”,而且,在看到宝琴、小螺雪坡抱梅的“镜头”后,更再命令惜春:“不管冷暖,你只画去,赶到年下,十分不能便罢了。第一要紧把昨日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惜春听了,虽是为难,只得应了。
惜春毕竟还缺乏“艺术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