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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她的肩膀上,我可以隔着衣服感觉到她瘦弱的身躯。
“你已经死了呀,”我脱口而出。
一阵风突然翻卷起地上的落叶。
“你不要想太多了,”她说。
早晨
罗丝
我们继续在老镇的街道上走。此时,我已经云里雾里、恍恍惚惚的接受了——怎么说呢——暂时的错乱?我决定跟着妈妈,随她走到哪里,直到我能够明白过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说实话,我还真不希望这一切马上结束呢。亡故的亲人重又出现在眼前,跳出来捣蛋的是你的理智,而不是你的心。
她要去的第一户人家在雷哈街上,是一幢小小的砖头房子,离开我家只隔了两个街区。房子的门廊上有铁皮的遮棚,门廊前还有铺着鹅卵石的花坛。早晨的空气特别爽洌,此时的晨光有些奇怪,把笼罩在其中的景色的边边角角勾勒的特别清晰,好像是用墨水画出来的一般。一路上,我们什么人都没有遇到,但此时是清晨刚过的时分,可能大部分人都已经开始工作。
“敲门吧,”妈妈对我说。
我敲了敲门。
“她耳朵不好,敲重一点。”
我又砰砰敲了几下。
“再敲。”
我几乎是在砸门了。
“不要那么用劲,”妈妈说。
终于,房门开了。一个穿着罩衫,拄着拐杖的年迈的老妇人出现了,她的嘴撅着,脸上露出困惑的笑容。
“早上好啊,罗丝,”妈妈的声音悦耳动听。“今天我带了个年轻人来。”
“哦……知道了,”罗丝说。她的嗓音非常尖细,几乎像唱歌的小鸟。
“还记得我儿子查理吧?”
“哦,当然,当然记得。”
她往后退了几步。“进来吧,进来吧。”
屋子小小的,但很整洁,里面的摆设像凝固在了七十年代。地毯是深蓝色的。沙发上盖着塑料防尘布。我们跟着她向洗衣间走去。跟在拄着拐杖的罗丝后面,我们的步伐放得又小又慢。
“今天过得还好吧,罗丝?”妈妈问。
“哦,是的。那都是因为,今天你来看我了。”
“还记得我儿子查理吧?”
“哦,是啊。很英俊啊。”
她背对着我,看也没看清楚我,就这么说了。
“你的孩子们怎么样,罗丝?”
“你说什么?”
“你的孩子们?”
“噢,”她挥了挥手。“一星期一次,他们来看我。像完成一桩任务。”
那一刻,我无法判断,这个罗丝是谁,或者说,这个罗丝是什么?是鬼魂吗?还是活生生的人?她的屋子看起来很真实,屋里的暖气实实在在的,空气中还漂浮着土司的香味。我们走进洗衣间,水槽旁放着一把椅子。屋子里有一个收音机开着,正放着音乐。
“能关上吗,年轻人?”罗丝头也不回的说,“那个收音机。有时,我开得太响了。”
我找到收音机的开关,摁下按钮。
“真糟糕,你听说了吗?”罗丝说。“今天高速公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刚才新闻里说的。”
我僵住了。
“一辆轿车和一辆卡车。撞上了一个大广告牌。活活把牌子撞倒了。很恐怖。”
我瞟了妈妈一眼,看她是不是会转向我,要我老实交待。承认你做的一切吧,查理。
“罗丝,别想那个了,新闻总是让人沮丧,”妈妈一边从她的工具包里拿东西,一边说。
“噢,这倒是的,”罗丝回答,“说的对。”
等等。她们已经知道了?她们还不知道。恐惧涌上我的心头,好像马上会有人敲玻璃窗,要我出去。
罗丝朝着我的方向,先转过她的拐杖,然后她的膝盖,最后是她弱的肩膀。
“你能够抽出时间,和你妈妈待上一天,真是不错,”她说,“做孩子的应该多陪陪父母。”
她摇摇晃晃的扶住水槽边的椅子。
“好了,宝儿,”她说,“现在,你能够让我变漂亮一点吗?”
早晨
尴尬的孩子(1)
罗丝低下头,让头发都垂进水池子里,妈妈轻轻用接在水笼头上的花洒,把她的头发弄湿。很显然,她和罗丝之间配合的非常熟练。罗丝的脖子处垫着枕头,围着毛巾,这样她就可以舒服的弯下头,妈妈一手拿着笼头,一手摩挲着罗丝的湿头发。
“亲爱的,水温够热吧?”妈妈问。
“噢,是的,亲爱的。温度正好,”罗丝闭着眼睛答道。“查理,你知道吗?很多年前,我还年轻的时候,你妈妈就开始给我剪头发了。”
“你的心仍旧很年轻呢,罗丝,”妈妈说。
“那是我唯一还年轻的地方,”她说。
她们都笑了。
“如果我去美发厅,我只要宝儿给我剪头发。如果宝儿不在,那我就改天再去。他们会说,‘你不要其他人帮你剪吗?’我告诉他们,‘除了宝儿我可不要其他人碰我’。”
“你真好,罗丝,”妈妈说,“其他的理发师也不错啊。”
“噢,亲爱的,别插嘴。听我说。查理,你的妈妈,总是花时间陪我。后来,我走不动了,去不了美发厅了,她就到我家来,每个星期都来。”
她颤巍巍的用手拍了拍妈妈的手臂。
“谢谢你,亲爱的。”
“那是我应该做的,罗丝。”
“那时候你可真漂亮。”
我看着妈妈,她的脸上浮现出微笑。她不过是帮人在水池子边上洗头罢了,怎么还能够这样自得呢?
“那是你没有见过查理的小女儿,罗丝,”妈妈说。“要论漂亮,她才是呢。”
“是吗?她叫什么?”
“玛利亚。查理,她真是个让人心疼的小心肝,对吧?”
我该怎么回答?她们两个最后一次见面是八年前,妈妈过世的那一天。玛利亚不过十多岁。我怎么开口说那以后发生的事情呢?告诉她女儿的生活里早已没有了我?告诉她玛利亚已经出嫁了?告诉她我是如此的糟糕,以至于不得参加她的婚礼?她过去是爱我的。她真的爱过我。过去,我下班回家,一进门她就会张开手臂向我跑来,嚷嚷着:“爸爸,抱我!”
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女儿因为我而抬不起头来,”最后,我喃喃说道。
“别犯傻了,”妈妈说。
她一边看着我,一边搓着手里的洗发香波。我低下了头。我是如此的渴望给自己灌一杯酒下肚。我可以感觉到她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我可以听到她的手指在罗丝的头发中摩挲的声音。不能做一个好父亲是让我在母亲面前最抬不起头来的事情。
“你知道吗,罗丝?”妈妈突然开口说。“查理从来没有让我给他剪过头发。你能相信吗?他坚持要去理发店剪。”
“为什么,亲爱的?”
“噢,你知道,他们长到一定的年纪,突然之间就会摆出:‘走开,妈妈,走开’的架势来。”
“孩子们常常因为父母的缘故而感到尴尬,”她说。
“孩子们常常因为父母的缘故而感到尴尬,”妈妈重复了一遍。
是这样的。青少年时期的我,常常拒妈妈于三千里外。我拒绝在看电影的时候坐在她边上。她的吻让我感到浑身难受。妈妈的好身材让我感到不舒服;她是我生活中唯一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我为此感到愤怒。我希望她能像别人的妈妈那样,穿着便服,剪剪报纸,烤烤布朗尼蛋糕。
“有时候,孩子的话最伤人,是不是,罗丝?你忍不住要问,‘这究竟是谁的孩子?’”
罗丝噗嗤笑了。
“但通常,他们是因为受了伤才这样做。他们想要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
她朝我看了一眼。“记住,查理。有时候,孩子只是想让父母和他们一样受伤。”
和他们一样受伤?我是不是这样做的?我是不是因为被爸爸抛弃,所以想让妈妈一样感受到被抛弃的滋味?我女儿这样对我,是不是也是这个原因呢?
“我不是故意那样做的,妈妈,”我小声道。
“做什么?”她问。
早晨
尴尬的孩子(2)
“感到尴尬。因为你,你的衣服,或者 …… 你的情况。”
“我的情况?”
她用水把沾着香波的手冲洗干净,然后接着冲洗罗丝的头发。
“一个因为母亲而感到羞愧的孩子,只不过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罢了,”她说。
隔壁的房间里,有一个布谷鸟钟,微弱的钟摆声和齿轮转动的声音,打破了屋子里的静寂。妈妈开始用梳子和剪刀给罗丝剪头发。
电话铃响了。
“查理,亲爱的,”罗丝说,“能帮我接一下电话吗?”
我走到隔壁房间,顺着铃声,找到了挂在厨房门外墙壁上的电话。
“喂,”我拿起话筒。
形势突变。
“查尔斯·贝奈特?”
话筒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叫喊声。
“查尔斯·贝奈特!能听到我吗?查尔斯?”
我整个人呆住了。
“查尔斯?我知道你听着呢!查尔斯!我们发现了一起交通事故!说话啊!”
我双手颤抖,把电话挂上。
“好了,罗丝,”我回到洗衣房,听到妈妈说,“再过半个小时,你就会变得很漂亮了。”
“亲爱的,是谁的电话?”罗丝问我。
我几乎无法摇头。我的手指在发抖。
“查理?”妈妈问我,“你没事吧?”
“没,没……”我艰难的回答道,“电话接起来没有人。”
“可能是推销员,”罗丝接口说。“他们常一听到男人接电话的声音,就把电话挂了。他们只喜欢和像我这样的老太太说话。”
我坐下。我突然感到精疲力竭,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刚才发生了什么?电话上的那个声音是什么人?怎么会有人知道我在这里,还不来抓我?我越想,越觉得头昏脑胀。
“你累了吗,查理?”妈妈问。
“让我,让我……静一静。”
我闭上眼睛。
“睡吧,”我听到一个声音说,但我分不清是妈妈说的,还是罗丝说的。是的,我已经不清醒到了那种地步。
早晨
罗丝道别
我和妈妈走出罗丝家的时候,太阳光更强了。罗丝一直送我们到门廊的尽头,她站在那里,拐杖靠在铝制的门框上。
“好了,再见了,亲爱的罗丝,”妈妈说。
“谢谢你,亲爱的,”她说,“希望很快再见到你。”
“当然会。”
妈妈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亲。我必须承认,妈妈的手艺真是不错。罗丝的头发现在又整齐又有型,她好像比我刚看到她的时候,年轻了好几岁。
“你看起来真不错,”我告诉她。
“谢谢你,查理。我有一个特别的地方要去呢。”
她调整了一下扶拐杖的姿势。
“什么地方?”
“我要去见我的丈夫。”
我没敢追问她的丈夫在哪里,怕答案是老人院,或者医院这种地方。所以,我敷衍道:“哦,是吗?那可不错。”
“是啊,”她轻柔的说。
妈妈从自己的衣服上拉下一个散落的线头,然后看看我,笑了。罗丝往后退了几步,这样,她就可以把门关上了。
妈妈扶着我的胳膊,小心走下台阶。我们走到街边,她向左指了指,我们便转弯向左。这时候,太阳已经直直的照在我们身上了。
“我们回去吃午饭,怎么样,查理?”她说。
我几乎笑出声来。
“怎么了?”
“没什么。好呀,吃午饭。”这听起来是很有道理。
“你现在感觉好一点了吧?——刚才你在罗丝家打了一个小盹呢。”
我耸耸肩,“可能吧。”
她慈爱的拍了拍我的手。
“她快要死了,你知道吗?”
“谁,罗丝?”
“嗯。”
她对着太阳眯起眼睛。
“我不懂,她看着挺好的。”
“她今天晚上就要死了。”
“今晚?”
“对。”
“但她不是说要去见她丈夫吗?”
“她是要去的。”
我停下了脚步。
“妈妈,”我问,“你怎么知道?”
她脸上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