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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方世界-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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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响起刺耳的门铃声。诺拉跳起来。

“会是谁呢?”瓦奥莱特说着把牌全部扫在一起。

“噢,”诺拉说,“我不知道。”她慌忙跑到镜前,把她浓密的金发迅速拨整齐,理了理衬衫。“有可能是哈维·克劳德,他说过可能会过来归还一本我借给他的书。”她停下动作叹了口气,仿佛很懊恼被打断。“我最好去看看。”

“是啊,”瓦奥莱特说,“你去看吧。我们改天再算。”

但一星期后诺拉又想上课时,瓦奥莱特打开放牌的抽屉,却发现那副纸牌不见了。诺拉坚称自己没拿。也不在其他任何瓦奥莱特有可能心不在焉乱放的地方。她翻箱倒柜,大半抽屉被她拉了出来,纸张和盒子散了一地。最后她困惑、有点惊恐地在床缘坐下。

“不见了。”她说。

爱情选集

“你要我怎样都行,奥古斯特,”埃米说,“怎样都行。”他把头靠在自己弯起的膝盖上,说:“老天,埃米。老天爷,我真抱歉。”

“噢,别这样说,奥古斯特,这很不好。”她泪眼迷蒙,脸庞就像他们眼前那片收割过的十月玉米田。有乌鸦在那儿寻找玉米,忽而飞起,忽而在其他地方降落。她握住奥古斯特的手,自己的双手已因收割作物而皴裂。他俩都在发抖,一方面是寒冷,一方面是情境令人心寒。“我在书上读过,人会相爱一段时间,然后就不再相爱了。我始终不懂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埃米。”

“我会永远爱你。”

他抬起头,内心充满忧郁和温柔的悔意,似乎自己也变成了雾气、变成了秋天。他曾经热爱着她,但却是等到提分手的时候,他的爱才突然变得这么纯粹。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她说。

他无法告诉她主要是基于行程的安排,其实跟她没什么关系,他只是还有其他急迫无比的事要办而已(老天爷,急急急)……他选择于黎明时分,在这丛褐色的欧洲蕨下方跟她碰面(因为这段时间她家人才不会发现她不在),目的就是跟她分手,而他所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可接受且高尚的理由就是他已经不爱她了。因此犹豫了许久、冷冷地吻了她很多次后,他说出口的就是这个理由。但当他这么做,她却是如此勇敢、如此忍让,滑落脸颊的泪水是如此苦咸,以致他觉得自己这么说似乎只是为了看看她有多美好、多忠诚、多温顺,只是为了以悲伤和迫近的失落感刺激他自己那逐渐萎缩的感情。

“噢,别这样埃米,埃米,我从来无意……”他抱住她,她并未抵抗,但也不敢向前,因为片刻前他才说过自己已经不想要她。结果面对她的羞涩、她那双害怕又充满希望的大眼睛,他弃械投降。

“你不该这样的,奥古斯特,如果你已经不爱我。”

“别这样说,埃米,别这样说。”

他自己也快哭了,仿佛真的再也不会见到她似的(但他现在已经明白自己终究必须,也会继续跟她见面)。在窸窣作响的落叶上,他跟她一起进入了爱情悲伤甜蜜的新领域,治愈了他在她身上造成的可怕伤害。

爱情的地形似乎无边无际。

“下星期天?奥古斯特?”她还很害羞,但已经有了信心。

“不。下星期天不行。但……明天吧。或者今晚。你可不可以……”

“可以的,我会想办法。噢,奥古斯特。好甜蜜。”

她跑过田野,一边擦拭着脸蛋,将头发夹好。她已经出来太久,身处险境,但她快乐无比。这就是我最后的下场,他内心的最后一丝反抗意志这么想:连爱情的结束都只是刺激了爱情而已。他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来到他停车的地方。车上挂着一条装饰用的松鼠尾,如今吸饱了水汽,垮垮地挂在那儿。他发动车子,试图不去思考。

天杀的,他到底该怎么办?

取得那个礼物后,他本以为自己见到埃米·梅多斯时之所以会浑身震颤,只是因为确定自己的欲望终于要获得满足了。但不论确不确定,他为了她还是搞得自己像个白痴:他冒险找上她父亲,撒了危险的谎,差点被拆穿,他在她家附近寒冷的地方等了好几个小时,只为等她抽身(他苦涩地意识到自己只是得到驾驭女人的力量,却没办法控制她们的处境)。而尽管埃米答应他提出的每一个计划,配合他夜间的幽会、他的密谋、顺应他每一项要求,但就连她这些毫不羞耻的行为都未能解除他的无力感:他根本没有掌控全局,反之,他受到一种比以往更强烈的欲望支配,根本不像是自发的,反而像是被恶魔附了身。

几个月下来,他驾着福特往返于五座城镇之间,感觉愈来愈肯定:他虽然驾着福特,但受到驾驭的人却是他自己,受制、被改变,完全无力反抗。

瓦奥莱特没问他为什么放弃了在田溪盖加油站的想法。他不时对她抱怨说到最近的加油站一趟,就几乎耗光了他加的油,听起来却不像一种暗示或辩论,事实上他似乎整个人都变得不好辩了。她认为他这种仿佛另有烦恼的憔悴气息可能暗示着他正在进行某种更不可思议的计划,但又觉得不是这样。每当他静静在家休息时,神情跟声音里总会透露罪恶似的疲倦感,她希望他不是在偷偷干什么坏事。铁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纸牌应该能告诉她答案,但纸牌已经不见了。他八成只是恋爱了,她心想。

是这样没错。倘若瓦奥莱特没选择把自己关在楼上的房间里,就会知道自己的小儿子受到多少女孩青睐,艾基伍德周围的五座城镇无一幸免。女孩们的父母略有耳闻;女孩们自己私下也会谈论。只要瞥见奥古斯特的T型车,挡风玻璃上插着一根有弹性的杆子、顶端那条鲜艳时髦的松鼠尾在风中飘扬,就表示她们要坐立难安一整天、翻来覆去一整夜了,早上醒来枕头上还泪迹斑斑。她们不知道其实奥古斯特的日子没比她们好过到哪里去。她们怎猜得到呢?她们的心都给他了。

他没料到会这样。他听说过大情圣卡萨诺瓦,但没读过他的事迹。他把状况想象成后宫那样,苏丹只须专横地拍个手,他看上的佳丽就会温顺地上前接受临幸,就像在杂货店,丢下一枚一角硬币就会得到一杯巧克力苏打。他惊愕地发现自己对埃米疯狂的欲望虽然丝毫未减,却也深深爱上了弗劳尔家的大女儿。爱欲色欲熏心之下,他只要不是跟埃米在一起、只要不是想着尚不满十四岁的小玛格丽特·朱尼珀(怎会这样?),他就想她想个不停。他慢慢学到了所有为情所困的恋人都会学到的事:爱情必然能够迫使爱情发生,也许除了蛮力以外,只有爱情能办到这点,前提是恋人必须像奥古斯特这样,坚信爱情只要够强烈,必能获得回报(这就是他得到的可怕礼物)。而奥古斯特的爱情确实也够强烈。

当初,他带着满心的羞愧用颤抖的手把纸牌放在池塘岸边的岩石上,试图对自己否认这是他母亲最珍贵的东西。接着拿起了放在那儿的礼物,只是一条松鼠尾,八成不是什么礼物,可能只是猫头鹰或狐狸吃剩的早餐。他那时简直疯了。他完全是基于一份浓厚而纯真的希望将松鼠尾绑在他的福特汽车上,不寄予任何期待。但他们信守了诺言。噢,是的,他即将成为一本爱情大全,还附有注脚(他座位底下有一件女用内衣,他甚至想不起是谁脱下的)。但当他把那撮飞舞的松鼠毛挂在挡风玻璃上,从杂货店开往教堂、从一座城镇开往另一座城镇时,他终于明白自己对女人的魅力从来都不是得自于它:他之所以能够控制女人,实则是因为女人控制了他。

黎明前的黑暗

弗劳尔一家人通常会在周三来访,为瓦奥莱特带来大捧大捧的鲜花,让她插在房里。尽管瓦奥莱特面对这么多被攀折下来缓缓凋零的鲜花,总觉得有些羞愧和罪恶,她还是试着对弗劳尔太太的绿拇指表达欣赏崇拜之情。但他们这回却是周二前来,而且并未带花。

“请进,请进。”瓦奥莱特说。他们一反常态,害羞地站在她卧室门口。“要来点茶吗?”

“噢,不用了,”弗劳尔太太说,“只要说几句话。”

但他们坐下后,却是一段漫长又尴尬的沉默,只是互相交换眼色,似乎无法直视瓦奥莱特。

弗劳尔一家人是战后过来的,接收了麦格雷戈先生的老房子,弗劳尔太太说是为了“逃离”大城。弗劳尔先生在大城里曾经有钱有势,但究竟是什么地位却不清楚,钱是怎么赚来的就更神秘了。这不是因为他们刻意隐瞒,而是他们似乎觉得这种日常俗事很难聊得清楚。他们曾跟约翰一起加入神智学学会,两人都爱煞了瓦奥莱特。跟约翰一样,他们的生活里也充满了无声的戏剧、充满了模糊但令人兴奋的征兆,显示人生其实跟一般人想的不一样。他们把人生视为一张巨大乏味的帘幕(令瓦奥莱特讶异的是这种人竟然还不少,而且很多都朝艾基伍德而来),他们很肯定这张帘幕随时会升起,揭露一番精致绝美的景象。而尽管帘幕始终未曾升起,他们还是很有耐心,在演员就位时兴奋地注意着每一个小动作,拉长耳朵倾听那无法想象的场景变换。

他们跟约翰一样认为瓦奥莱特是演员之一,或至少在幕后工作。但她却完全不当自己是这么回事,结果他们反而愈发觉得她神秘又令人着迷。周三来看过她后,他们就可以静静聊上一个晚上,然后抱着恭敬机警的态度展开一整个礼拜的生活。

但这天却不是周三。

“这跟幸福有关。”弗劳尔太太说。瓦奥莱特困惑地瞪着她看了一会儿,之后才重新理解这句话:“这跟‘幸福’有关。”幸福是他们大女儿的名字。老二和老三分别叫“喜乐”和“精神”。他们的名字出现时也会有同样的困扰:我们的喜乐今天不在;我们的精神回来时一身泥泞。弗劳尔太太交握着双手,抬起眼睛(此时瓦奥莱特才发现她已经哭红了眼):“幸福怀孕了。”

“噢,天啊。”

弗劳尔先生蓄着少年般细细的胡子,宽大敏感的额头总让瓦奥莱特联想起莎士比亚。他开口说话,但声音很小、很不直接,因此瓦奥莱特得倾身向前才能听到。她听出了重点:幸福说她怀孕了,孩子的爹是瓦奥莱特的儿子奥古斯特。

“她哭了一整夜。”弗劳尔太太说,自己的眼眶也泛起泪水。弗劳尔先生解释了,或者他试图解释。他们并非相信世俗的耻辱或名节那套东西,毕竟他们自己的婚约也是在立下誓言或举行典礼之前就已经完成了,精力的绽放总是好事一桩。不:重点是奥古斯特……呃……似乎跟他们有不同的理解,也可能他比较懂,但不管怎样,说白了就是他们认为奥古斯特伤透了这女孩的心,虽然她说他说过爱她。他们不知道瓦奥莱特是否了解奥古斯特的想法,或者——或者她是否知道这男孩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这句话满载着粗俗误谬的意义,但终究说出了口,当的一声,就像从他口袋里掉出来的那块马蹄铁)。

瓦奥莱特动了动嘴巴,仿佛试着回答,但却说不出答案。她镇定下来。“他若爱她,”她说,“那么……”

“他有可能是爱她没错,”弗劳尔先生说,“但他说——她说这是他说的——他还另有其人,一个……呃,比她有优先权的人,一个……”

“他跟别人有婚约了,”弗劳尔太太说,“而那女孩也……呃。”

“埃米·梅多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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