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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都让我想起你。”仿佛有什么东西不会令他想起她似的。“我找到了一叠旧报纸。”她这么写,这封信跟他的信同时寄出(两个送信的卡车司机在晨雾缭绕的公路上相遇时,还坐在蓝色驾驶室内互相挥手),“里面有一些漫画,描述一个做梦的男孩。漫画就是他的梦境,他的‘梦土’。梦土很美,皇宫和游行队伍总是不断倒塌、消失,不是变得太大,就是仔细一看就变成了另一种东西,你知道的,就像真正的梦境,只是全部都很美。克劳德姑婆说她把它们保存下来是因为作者石东先生曾是大城里的建筑师,跟乔治的曾祖父还有我的曾祖父一样!他们是‘学院派’'4'建筑师。梦土非常地‘学院派’。石东先生是个酒鬼(克劳德姑婆是这么说的)。梦里的男孩总是一副既爱睡又惊讶的模样。他让我想起你。”
一开始他们都很含蓄,但后来就愈来愈直接,因此当他们终于在旧旅馆的酒吧里重逢时(窗外正下着大雪),两人都怀疑是不是有哪里搞错了,自己的信是不是全寄错了,寄给了眼前这茫然又紧张的陌生人。这种感觉一闪而过,但有一段时间他们还是习惯像写信一样,轮流发表长篇大论(因为他们只知道这种沟通方式)。雪转变成雪暴,皇家咖啡逐渐变冷。此时她说出口的一句话刚好插入了他的话里,而他也有一句话恰好落在她的话中间,于是他们终于开始对话,欣喜若狂,仿佛他们是第一个发现个中诀窍的人。
“你们一家人一直自己待在那里,不会觉得……呃……无聊吗?”练习了一会儿后史墨基这么问。
“无聊?”她很惊讶。她似乎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想法。“不会呀。又不是只有我们而已。”
“噢,我的意思不是……他们是什么人?”
“谁?”
“那些……跟你们一起的人。”
“哦。这个嘛,以前有很多农夫。最早是苏格兰移民。姓麦克唐纳、姓麦格雷戈、姓布朗的人都有。如今没那么多农场了,但还是有一些。现在那里很多人应该都算是我们的亲戚吧。这种事你也知道。”
其实他不算知道。他俩同时陷入沉默,接着又同时开口,然后又同时沉默。史墨基说:“房子很大吗?”
她微笑。“非常大。”褐色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水汪汪。“你会喜欢的。大家都喜欢,连乔治也一样,但他却说他不喜欢。”
“为什么?”
“他一天到晚迷路。”
史墨基不禁发笑。乔治这个探路者、经常穿梭于暗夜街道的人,竟然会在一栋普通的房子里迷路。他试图回想自己是否曾在哪封信中提过城市老鼠跟乡下老鼠的笑话。她说:“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吗?”
“当然。”他不知为何心跳加快。
“我们相遇的时候我就已经认识你了。”
“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认出了你。”她垂下浓密的玫瑰金色睫毛,迅速偷瞄了他一眼,然后环视一下昏暗的酒吧,仿佛怕别人听到似的。“我听说过你这个人。”
“乔治说的。”
“不是不是。很久以前,在我小的时候。”
“听说过我?”
“好吧,不完全算是。或者其实就是,但我直到遇见了你才恍然大悟。”她抱着双肘,靠在格子桌布上,倾身向前。“那时我九岁,或十岁。下了很久的雨。然后有天早上我到‘公园’里去遛斯帕克——”
“什么?”
“斯帕克是我们以前养的狗。而‘公园’就是,你知道嘛,周围那一带。吹来一阵微风,感觉雨快停了。我们都湿透了。接着我朝西方望去,发现那里有一道彩虹。我记得我母亲说过的话:早晨西天出现彩虹,天气就会奇好无比。”
他完全能够想象她当时的模样:穿着黄色的雨衣和宽口雨靴,头发比现在更细更卷。他不知道她怎会晓得哪边是西边,他自己到现在都还会认错方向。
“那是一道彩虹,但是很鲜明,看起来就好像通到了……那里,你知道吧,就在不远处。我可以看见那片草地,闪闪发光,沾满了各种色彩。天空变辽阔了,你知道,就是下了很久的雨之后放晴的那种感觉,一切好像都变近了。彩虹的末端很近,而我只想走过去站在中间,然后抬起头,让全身沾满色彩。”
史墨基笑了。“那恐怕很难。”他说。
她也笑了,然后低下头,用手背遮住嘴巴,这个动作在他看来似乎已经熟悉得令人心动。“当然喽,”她说,“好像永远都抵达不了。”
“你是说你——”
“每次你以为快到了,它就会跑得更远,还移了位;这时你若跑过去,就会发现它又挪回了原本的位置。我跑得力竭汗喘,却一点也没有靠近。但你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办吗——”
“掉头走开。”他说,很惊讶听见自己这么回答,但又很确定这就是答案。
“当然。实际做起来没那么容易,但——”
“不,我不这么认为。”他已经不笑了。
“——但只要方法正确——”
“不,等等。”他说。
“——正确的话,那么……”
“听着,彩虹不会真的碰到地面,”史墨基说,“不会,真的不会。”
“在‘这里’确实不会。”她说,“现在听我说。我让斯帕克带路。我交给它去选择,因为它不在乎,而我在乎。只须踏一步,转过身,接着你猜怎么着。”
“我猜不到。你全身洒满色彩吗?”
“不。不是那样。你在外面时会看到里面充满色彩;所以,在里面时——”
“你看到外面充满色彩。”
“没错。整个世界都是色彩,好像糖果做的——不,好像彩虹做的。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全是七彩的,像光线一样柔美。你会想跑过去探索。但你一步也不敢踏出去,因为那一步有可能会是错的——所以你就只是一直看一直看。接着你会想:我终于来到了这里。”她已陷入沉思。“终于。”她又轻声重复了一次。
“那么,”他开口,然后吞了吞口水,再继续说,“我跟这个有什么关系呢?你刚才说有人告诉过你……”
“是斯帕克,”她说,“或某个像它那样的人。”
她细细盯着他看,因此他试图挤出一个愉快倾听的表情。“斯帕克是狗。”他说。
“没错。”她似乎不愿再说下去。她拿起汤匙,看着自己在凹面上上下颠倒的微小倒影,然后放下汤匙。“或者某个像它那样的人。好啦,这不重要。”
“等等。”他说。
“只维持了一分钟而已。我们站在那里的时候,我认为……”她小心翼翼,不去看他,“——我认为斯帕克说了……”她抬头望着他。“很难相信吗?”
“哦,是啊。确实很难相信。”
“我还以为不会呢。至少对你不会。”
“为什么对我不会?”
“因为,”她单手托腮,神情有些难过,甚至有点失望,令他完全说不出话,“因为你就是斯帕克提到的那个人。”
假 装
可能只是因为他已经完全词穷了,所以在那一刻(或者应该说,那一刻之后的下一刻)史墨基脱口说出了他苦思了一整天的困难问题(或敏感提议),措辞甚至没有修饰。
“好啊。”她说,依然托着腮,但脸上已浮现一个崭新的笑容,就像早晨出现在西边的彩虹。因此当他们借着大城灯火形成的假曙光看出外头干爽的雪已经堆得老高,甚至堆上他们的窗台时,他们就只是缩在干爽的床单下聊天(旅馆的暖气系统竟因突来的寒冷而出故障了)。他们还没合过眼。
“你在说什么?”他说。
她笑了,脚趾贴在他的身上。他有种古怪的感觉,有点晕眩,奇怪的是他打从青春期之后就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但它确实存在:感觉自己充盈无比,饱满得连手指尖和头皮都在发麻(检查一下可能甚至还在发光)。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只是在假装,对吧。”他说。她笑着翻过身,两人的身体紧紧交缠。
假装。小时候,每当有人发现埋在地下的东西(一个棕色瓶子的颈部,一把生锈的汤匙,甚至是一块留有古老钉痕的石头),他们就会说服自己此物年代久远。打从乔治·华盛顿还在世的时候就有了。甚至更早。它不仅神圣,而且价值连城。他们靠集体意志相信这是真的,但也心照不宣:像在假装,但又不同。
“你看吧?”她说,“一切都是注定的。而且我那时就知道了。”
“但是为什么?”他说,既狂喜又痛苦,“你怎能如此确定?”
“因为这是个‘故事’。而‘故事’是会成真的。”
“但我不知道这是故事。”
“置身故事里的人是不会知道的,没有例外。但故事就是存在。”
小时候的某个冬夜,他第一次见识到月晕现象。当时他寄住在一个同父异母的兄长家,这位兄长是个半吊子信徒。他抬头盯着那个巨大、冰冷、几乎横过半个夜空的光环,渐渐确定这是世界末日的征兆。他在位于郊区的院子里兴奋地等待寂静的夜晚分崩离析,但心底却又明白不会发生这种事,知道这世界没有任何事情不对劲,也不会有任何像这样的惊奇。那天晚上他梦见了天堂:天堂是座黑暗的游乐场,狭小又沉闷,只有一座铁打的摩天轮永无休止地旋转,外加一排死气沉沉的摊位供信徒作乐。他醒来时松了一口气,从此以后再也不相信自己的祷告,反倒毫无怨怼地替哥哥念了祷词。只要她开口,他也愿意跟着她祷告,乐意之至,但据他所知她根本不祷告。反之,她要求他同意一件事,偏偏这件事是如此古怪、如此不见容于他熟知的这个普通世界、如此……他笑了出来,啧啧称奇。“这简直是童话故事。”他说。
“可能吧,”她困倦地说,把手伸到背后拉过他的手,让他环抱住自己,“可能吧,你要这么说的话。”
他知道他若想前往她去过的那个地方,他就必须相信;知道他若相信就必定到得了,即便它不存在,即便它是假的。他的手沿着她修长的身躯往下滑,结果她轻轻出了个声,往他身上紧紧贴过去。他努力唤起那份荒废已久的古老意志。倘若她真的去过那个地方,那么他绝对不想被抛下;他只想永远像现在这样跟她紧紧相依。
人生短暂,抑或漫长
艾基伍德的一个五月天,黛莉·艾丽斯来到树林深处。有一道瀑布从高耸的岩壁间倾泻而下,在底部凿出一座深潭,而她就坐在潭边一块滑亮的岩石上。水流毫不止息,从裂隙间冲进水塘里,喃喃说着话,内容不断重复,但总是充满乐趣。尽管全都听过了,但黛莉·艾丽斯还是侧耳倾听。她看起来就像汽水瓶上的女孩画像,只是没那么纤细,也没有翅膀。
“鳟鱼爷爷,”她对着水潭说,接着又说了一次,“鳟鱼爷爷。”她等了等,没有任何响应,因此她拿起两颗小石子丢进冰凉光滑的水里。石子互相撞击,在水中形成了一种宛如遥远枪响的声音,比在空气里缭绕得更久。此时有一条巨大的白色鳟鱼从岸边某个长满水草的洞里游了出来,是个白子,没有斑点也没有条纹,粉红色的大眼睛十分严肃。瀑布造成的阵阵涟漪让它的身影抖动不已,巨大的眼睛似乎不断眨动或泛着泪光(鱼会哭吗?她已不止一次这么问自己了)。
唤起它的注意后,她开始诉说自己秋天的大城之行:她在乔治·毛斯家认识了一位男子,并且立刻明白(或者说至少是很快决定)他就是多年前斯帕克的预言中她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