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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下走)他就已经到了黑人身边。这时的他显得心事重重,只是漫无目的地前进,完全不像在列车上那样聒噪。他像一个下了舞台的演员,怀抱着自己的烦恼。
“打扰一下。”奥伯龙说着,在口袋里摸索着。那个黑人毫不讶异地伸出一只手准备接下奥伯龙要给他的东西,接着当奥伯龙拿出那张“佩蒂、史密洛东和鲁思”的名片时,他又毫不惊讶地收回了手。“可以帮我找这个地址吗?”他把地址念出来。那个黑人看起来不甚肯定。
“很棘手,”他说,“似乎是某种意思,但其实不然。噢,棘手啊。要花点力气找。”他拖着步子离去,驼着背,仿佛还在做梦,但他垂在身侧的手却快速挥了一下,示意奥伯龙跟着他。“我愿与任何人同行,”他咕哝道,“当你的向导,在你最需要的时候陪伴你。”
“谢谢。”奥伯龙说,虽然不是很确定那句话是不是对他说的。那男子带着他穿过满是尿骚味、如洞穴般滴着阵阵雨水的黑暗隧道(他的脚步其实很快,而且总是毫无预警地转弯),走过回音阵阵的通道,进入一栋偌大的长方形建筑(这是旧的终点站),再爬上闪亮亮的楼梯进入大理石大厅。他们爬到洁净的公共空间时,他的衣衫似乎显得更加褴褛,身上的臭味也更重了。奥伯龙感到愈来愈怀疑。
“再让我看一次那地址吧。”黑人说。他们站在一排快速旋转的玻璃门前,不断有人从中穿过。奥伯龙和他的向导站在人们的路径中央,黑人端详着名片,对人潮视而不见。众人流畅地从他们身旁绕过,个个一脸愤怒,但奥伯龙无法判断是因为路被挡住,还是因为个人因素。
“我也许可以问问别人。”奥伯龙说。
“不,”黑人不愠不火地说,“你找对人了。我是个信差。”他望向奥伯龙,蛇般的眼睛里寓意万千。“ 我叫弗雷德·萨维奇,迅捷信使服务,我是逃出来跟你报信的。”他踏进旋转门,动作迅速优雅。奥伯龙迟疑了一下,结果差点跟丢,因此连忙冲进一个没有人的空格里,被迅速甩出门去,终于来到户外。外面正飘着细细冷冷的雨丝,他赶紧追上弗雷德·萨维奇的脚步。“我朋友公爵,你知道吧,”他正在说,“我大概午夜的时候在教堂后面的小巷子里遇到公爵,他肩上扛了一条人腿。我说嘿,公爵,好家伙。我说他是只狼,唯一的差别在于狼的毛是长在外面,你知道吧,但他的毛却是长在里面。我说我可以剥下他的皮,看看……”
奥伯龙紧跟着弗雷德·萨维奇穿过井然有序的人潮,现在他更怕跟丢了,因为这家伙没把律师的名片还给他。但他还是不断分心,忍不住抬头仰望那些高楼大厦,有些直没云顶。顶层是如此洁净高尚,基层却如此卑贱,塞满了店面、被喷了字样、被刮伤、被侵占利用,就像巨大的橡树,被好几世代的人划满了爱心、钉满了马蹄铁。有人拉拉他的衣袖。
“别呆呆地盯着上面看。”弗雷德·萨维奇说,仿佛觉得很好笑,“这样很容易被扒。况且——”他笑开了嘴,他的牙齿要不就是完美无比,要不就是戴了极为便宜的假牙,“——对你这种人而言,这些大楼不是拿来仰望的,知道吧;对里面那种人来说,大楼是拿来眺望外面的,懂吧。你早晚会学到的,嘻嘻。”他拉着奥伯龙转过一个街角,走上一条街道,有很多货车在这里跟其他货车、出租车和行人抢道行驶。“你若仔细看,”弗雷德·萨维奇说,“你会觉得这地址好像在大道上,但那是假的。其实是在这条小街上,但他们不想被你看出来。”
上方传来呼喊与警告声。有人正把一面巨大的镀金镜子从一扇二楼的窗户搬出来,挂在绳索和滑轮上。下面的街道上有书桌、椅子、资料柜,简直像整间办公室都搬到了街上,人们还得取道讨厌的排水沟才能绕过去。只是这时货车堵住了街道,警告的呼声愈来愈大。“小心后面!小心后面!”因此所有人都动弹不得。镜子往空中甩去,镜面上原本只是安静的房间内部,此时却浮现剧烈晃动的大城倒影,看起来好像遭到强掳了一样,大惊失色。镜子旋转着缓缓下降,建筑物和左右颠倒的路标在镜中前后摇晃。人们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等着看见自己穿着外套或撑着雨伞的身影出现镜中。
“走吧。”弗雷德说着用力拉住奥伯龙的手臂。他穿过重重家具,拖着奥伯龙一起走。搬运镜子的人发出惊骇和愤怒的叫声。麻烦来了:绳索突然松脱,镜子在距离地面只有几英尺高处猛然一歪。观众齐声呻吟,镜子试图恢复平衡时世界来回摇摆。弗雷德从底下钻过,帽顶碰到了那镀金的镜框。有那么短暂的一刻,奥伯龙在镜中看见了身后的街道,但感觉却像是在往前看,只是弗雷德已经从这条街上消失,或者说是消失在这条街上。接着他蹲低身子,也从镜子底下钻过。
到了另一侧,他们依然听得见镜子搬运工的咒骂声,此外还有一种隆隆声响。弗雷德带领奥伯龙来到一栋建筑物巨大的拱门前。“我的座右铭就是有备无患,”他得意洋洋地说,“先确定自己没弄错,然后就出击。”他指出建筑物的门牌号码,确实是大道的号码,然后把名片交还给他。他拍拍奥伯龙的背,鼓励他进去。
“嘿,谢啦。”奥伯龙说,随即念头一转,伸手掏了掏口袋,掏出一张皱皱的一元纸钞。
“免费服务。”弗雷德·萨维奇说,但还是伸出手,以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拿过钞票。他的掌心布满纵横交错的掌纹。“现在去吧。确定自己是对的就出击。”他把奥伯龙推向黄铜框的玻璃门。走进去时,奥伯龙又听见了那阵轰隆声,也感受到那股震动,比先前强烈了许多,他忍不住抱头躲避。那是一阵悠长的隆隆声响,仿佛世界正从一个角落裂向另一个角落。结束时,传来了一阵惊呼,很多人同时发出呻吟,女性的尖叫声此起彼落。于是奥伯龙预备好迎接一片巨大玻璃砸碎的声音。就算奥伯龙之前从没听过那么大的镜子摔破的声音,但还是毋庸置疑。
好吧,究竟有人要为此倒霉多少年呢?他禁不住猜想自己是不是逃过了什么。
折叠式卧房
“我让你住折叠式卧房。”乔治说,拿着手电筒带领奥伯龙穿越老秩序农场周围那些大半空无一人的房舍,“那里至少有壁炉。小心。上来吧。”
奥伯龙边发抖边跟上,拿着他的袋子和一瓶多娜马利波沙朗姆酒。他进城途中遇上了一场冰雨,雨水毫不留情地渗进了他的外套,感觉似乎也穿透了他单薄的皮肉,让他一路冷到心坎里。他在一家卖酒的小店里躲了一会儿,写着“烈酒”的红色招牌倒映在门外的水潭里,忽明忽灭。由于强烈感受到店家对他这种在商业场所免费避雨的行径感到不耐烦,奥伯龙开始瞪着那些酒瓶看,最后买了这瓶朗姆酒,因为标签上那穿着村姑衬衫、怀抱绿色甘蔗的女孩令他想起西尔维,或者说,他认为西尔维若变成幻想中的人物,应该就是这个模样。
乔治取出那串钥匙,心不在焉地开始在其中翻找。自从奥伯龙回来后,他的态度就一直很阴沉,一副心烦意乱、懒得理人的样子。他谈论人生的种种困难,却毫无重点可言。奥伯龙有些问题想问他,但又觉得现在这种状态下一定不可能从乔治口中问出什么,因此他只是默默跟他上楼。
折叠式卧房上了两道锁,乔治花了好些时间才打开。但里面有盏电台灯,圆柱形灯罩上绘有一幅全景画,是一列火车穿过乡间,火车头大到几乎要挡住了乘务员专用车厢,就像那种“虫形列车”。乔治环视房间,一根手指按在唇上,仿佛很久以前曾在这里掉了样东西。“ 现在的重点。”他只说到这里就打住。他凝视整柜平装书的书脊。由于灯泡发热的缘故,灯罩开始转动,灯罩上的火车缓缓从风景中驶过。“是这样的,我们大家都同心协力。”乔治说,“大家各尽本分,你懂我的意思吧。我的意思是工作总是做不完。我猜这房间可以吧。炉子那些的不能用,但你跟我们一起吃饭吧,大家一起来。好了。听着。”他又开始数钥匙,因此奥伯龙觉得自己即将被锁在房间里面。但乔治从钥匙圈上取下三把钥匙交给他。“拜托别弄丢。”他挤出一丝苍凉的笑容,“嘿,欢迎来到大城,老弟,还有别收任何代币。”
代币?奥伯龙关上门,觉得这位表舅的言谈似乎跟他这座老农场一样充满了古老的垃圾和破烂的装饰品。他说不定还会自称是张纸牌。好吧,他环视四周,察觉这折叠式卧房确实有些古怪:里面没有床。有一把包着酒红色天鹅绒的梳妆椅,还有一把嘎吱作响的藤椅,上面绑着一些坐垫。有一张破旧的地毯,还有一座用光亮的木材制成的巨大衣柜,正面有一面斜斜的镜子,底下有一些装着黄铜把手的抽屉,他实在看不出这东西要如何打开。但就是没有床。他用颤抖的手从一个曾经用来装杏桃的板条箱(上面印着“金色梦幻”)里取了木柴和纸张,考虑在椅子上睡一夜,因为他肯定不想再次穿越老秩序农场回去抱怨。
炉火热起来时,他开始不那么自怜了。老实说,等衣服变干后,他已几乎有点狂喜。在佩蒂、史密洛东和鲁思事务所,好心的佩蒂先生反常地不愿提及那笔遗产的状况,但他们倒是欣然预支了他一笔款项。现在钱就在他口袋里。他已经来到大城,而且没丢掉性命,也没人揍他;他有钱,也有望赚到更多;他即将展开真正的生活。艾基伍德长久以来的隐晦不明、那些令人窒息的不解之谜,还有目标已然明确、方向变清晰的无尽等待——这些都结束了。他已经掌握局面。身为一个自由人,他可以赚大钱、赢得爱情、再也不必在睡觉时间回家。他来到折叠式卧房附设的小厨房内,那里有坏掉的炉子和一个八成也已经坏掉的冰箱,旁边还有个浴缸和洗手台。他翻出一个冰裂花纹的白色咖啡杯,抖出里面那只虫尸,然后取出他那瓶多娜马利波沙朗姆酒。
他正面露微笑,抱着满满一杯朗姆酒坐在那儿凝视炉火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西尔维与宿命
他过了片刻,才意识到门前那个皮肤黝黑的害羞女孩就是穿着金色晚礼服打破鸡蛋的那位。此时她穿着牛仔裤,褪色的布料柔软得仿佛是手工织成的,她紧紧缩着身子抵挡寒冷,不规则状的耳环摇晃不已。她看起来娇小了许多,但其实只是跟之前一样娇小,只是她原本散发的能量,令她纤细的体型显得庞大无比,而她现在已经把那份能量隐藏了起来。
“西尔维。”他说。
“是啊。”她转头看了看黑暗的走廊,又转回来看着他,神色有点匆忙,或有点恼怒,总之就是有点什么。“我不知道里面有人。我以为是空的。”
但显然整个门道都被他挡住了,因此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好吧。”她说,一只冰冷的手从腋下抽出来按住嘴唇,再次瞥向别处,仿佛他想把她硬留在这里,而她巴不得能赶快离开似的。
“你掉了东西在这里吗?”她没回答。“你儿子怎么样?”听他这么一问,她那只原本按着嘴唇的手这下把整张嘴都捂住了。她似乎哭了,要么就是笑了,再不然就是又哭又笑,但她依然回避着他的眼光,最后他终于看出她显然是没地方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