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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考、读书、写作,是吧。”西尔维深情地说。
“没错。你知道吧,我有时必须独处……”
她摸摸他的脸颊。“因为你要思考、读书、写作。好啊宝贝。没问题。”她退开去,兴致勃勃地看着他。
“现在我要进书房了。”奥伯龙说,忽然觉得自己很蠢。
“好啊。拜拜。”
“我关上门了。”
她挥挥汤匙。她又打算说什么,但他翻了白眼,于是她回到厨房。
在他的书房里,奥伯龙托着腮,直直盯着旧书桌粗糙的桌面。有人在那里刻了一个脏字,结果又有人一本正经地把它改成了“书”。八成都是用圆规的尖端刻的,圆规和量角器。他开始到父亲的小学校上课时,外公给了他一个老旧的铅笔盒,是皮革做的,可以啪一声关上,上面还有古怪的墨西哥图案,其中之一是裸女,你可以用手指触摸她意像化的乳房,摸到那皮革的乳头。有末端附着粉红色橡皮擦的铅笔,若把橡皮擦拔掉就能看到裸露的铅笔末梢。还有一个菱形的灰色橡皮擦,一半用来擦铅笔,另一半则较粗糙,会把纸磨掉,专门用来擦墨水。有一些跟克劳德姑婆的香烟很像的黑色钢笔杆,末端是软木,还有一些装在铁盒里的钢笔头。另外有一把圆规、一把量角器。可以把一个角分成两等分,但不能分成三等分。他把两根手指假装成圆规,在桌面上移动。当圆规上那小小的黄色铅笔用完时,圆规就会倒向一边,无法继续使用。他可以写一个故事,描写这些学校的漫长午后,五月,不如就写五月的最后一天吧,屋外长着蜀葵,藤蔓从敞开的窗户爬进来;还有从厕所传来的味道。那个铅笔盒。西风妈妈和阵阵微风。那些漫长的午后……他可以把这篇故事取名为“拖延者”。“拖延者。”他大声说出来,随即瞥了西尔维一眼,看她有没有听到。结果刚好逮到她也瞟了他一眼,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埋首她自己的工作。
拖延者,拖延者……他用手指敲着橡木桌面。她在那里面做什么?煮咖啡吗?她烧了一大壶水,肆意地朝里面洒了一大堆咖啡粉,然后把早上的咖啡渣也一并扔进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热咖啡的浓烈香气。
“你知道你该做什么吗?”她搅拌着水壶,“你应该试着帮《他方世界》写剧本赚钱。它现在真的愈来愈难看了。”
“我……”他开了口,随即装模作样地转过头。
“哎哟,哎哟。”她极力忍住笑意。
乔治曾说过那些电视节目都是在西岸编写的。但他懂什么呢?真正的难处在于:透过西尔维巨细靡遗的转述,他已经领悟到自己永远不可能想出《他方世界》里那种千奇百怪且(对他而言)前后矛盾的激情桥段。但据他所知,戏里那些骇人的悲伤与重大的创痛、意外和收获都是真实人生的写照,他对人生和人类到底有多少了解?也许大部分人就跟电视上一样顽固任性,一样被野心、血腥、欲望、金钱和狂热所支配。在写作的领域里,人类与人生反正不是他的强项。他身为作家的强项是……
“嘭嘭嘭。”西尔维站在他面前说。
“嗯?”
“我可以进来吗?”
“可以。”
“你知道我那套白衣服在哪里吗?”
“衣柜里?”
她打开厕所的门。他们在这小小的厕所门上钉了一个摇摇欲坠的挂衣架,他们大部分衣服都收在这里。“看看是不是挂在我的外套下面。”他说。
果然就在那儿。那是一套白棉套装,外套加裙子,其实原本是一套旧的护士服,肩膀上还有个名牌。但西尔维很天才地把它改成了一套时髦又有型的衣服:她品味独到,但缝纫技术却差了点。他已经不止一次恨不得自己有大把钞票可以供她挥霍,那铁定会是件美妙的事。
她用批评的眼光看着那套衣服。
“你的咖啡快煮过头了。”他说。
“啊?”她正用一把尖尖的小剪刀剪去肩膀上的名牌,“噢,该死!”她冲过去关火。接着她又拿起那套衣服。奥伯龙回到他的书房里。
他身为作家的强项是……
“真希望我能写作。”西尔维说。
“你说不定行呢,”奥伯龙说,“我敢打赌你很会写。不,我说真的。”她不屑地哼了一声。“我打赌你会写。”他带着恋人的笃定感知道几乎没什么事情是她做不来的,也知道几乎任何事情都值得做。“你想写什么?”
“我打赌我能想出比《他方世界》里的桥段更好的剧情。”她把那壶热腾腾的咖啡提到浴缸旁(在老秩序农场,每一间公寓里的浴缸都是四平八稳、毫不尴尬地摆在厨房正中央),然后透过一块布把咖啡过滤到浴缸内一口更大的锅子里。“那并不感人,你知道吗?没办法触动人心。”她开始脱衣。
“可不可以告诉我。”奥伯龙无助地放弃了横在他和西尔维中间的虚拟墙和虚拟门,“你到底在干么?”
“我在染色。”她平静地说,一双浑圆的乳房在她移动的同时轻轻晃动。她拿起那套白衣服,端详了它们最后一次,就把它们塞进那锅咖啡里。奥伯龙恍然大悟,开怀地笑出声。
“染成某种浅棕色。”西尔维说。她从水槽旁的碗盘架上抓过那个状似袜子的小小棉布过滤器(el colador,男性)——她用它制作浓烈的西班牙咖啡——要他看看。它已经变成了一种饱满的浅褐色,他自己也常觉得这颜色漂亮。她开始用长柄汤匙缓缓搅拌那锅咖啡。“我要的颜色,”她说,“就是比我的肤色浅两号。咖啡牛奶。”
“漂亮。”他说。咖啡溅到了她褐色的皮肤上。她擦掉咖啡、舔舔手指。她用两手抓住汤匙把衣服舀起来看了看,绷紧了乳房。衣服已经是深褐色,比她的肤色还深,但洗一洗就淡了(他看得出她在想什么)。她又把衣服放回锅内,用一根手指迅速把一绺头发拨回耳后,随即继续搅拌。奥伯龙始终无法决定什么时候的她比较令他着迷:是她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的时候,还是她全神贯注做其他事情的时候(例如现在)。他不可能写一个关于她的故事,因为那一定会变成一份她的活动记录,巨细靡遗。但其实除了这个他什么也不想写。现在他已经站在小厨房门口。
“我有个主意,”他说,“那些肥皂剧一天到晚需要编剧。”他说这话的口气仿佛有十足的把握。“我们可以合作。”
“啊?”
“你负责构思剧情,从现在的情节开始(只是要编得比他们更好),然后我负责写出来。”
“真的?”她说,不甚笃定但充满兴趣。
“我的意思是,我负责写,你负责编。”奇怪的是(他继续靠近),他这么提议其实是为了引诱她上床。他不禁猜想恋人要历时多久才会停止设局来把对方骗上床。永远不会停止吗?也许永远不会。也许诱饵会愈来愈小、愈来愈敷衍。也许恰恰相反。他懂什么?
“好啊。”她果决地说。“可是,”她露出神秘的微笑,“我也许会很忙,因为我快要有工作了。”
“嘿!真棒!”
“是啊。这套衣服就是为此准备的,如果有下文的话。”
“天啊,真棒。什么工作?”
“这个嘛,我原本不打算告诉你,因为还不确定。我必须先参加面试。是在电影圈。”她突然觉得荒唐,因此笑了出来。
“当明星?”
“没那么快啦。哪有人第一天就当明星的。以后吧。”她把湿漉漉的褐色衣服移到浴缸一角,把冷咖啡倒掉。“我认识了一个像是制作人或是导演之类的人。他需要一个助理,但不尽然是像秘书那样。”
“哦?是吗?”她是在哪里结识制作人和导演的,而且没告诉他?
“类似场记兼助理这样。”
“嗯哼。”西尔维在这方面比他更机警,应该能够分辨这位“制作人”的提议是真有其事还是只是泡妞的手腕罢了。他觉得听起来很可疑,但他还是说出了一些鼓励的话。
“所以喽,”她说,把冷水转到最大,冲洗着那套如今已变成咖啡色的衣服,“我得打扮得美美的去见他,或至少以我的最佳状态出现……”
“你任何时候都很美。”
“不,我说真的。”
“在我看来,你现在就很美。”
她对他露出一闪而过但灿烂无比的笑容。“所以我们会一起成名。”
“当然,”他又靠近了些,“而且会赚大钱。到时你就是电影专家了,我们就可以组成一个团队。”他环抱住她。“我们组团吧。”
“噢。我得把这个弄完。”
“好。”
“要一会儿。”
“我可以等。我在旁边看。”
“噢,宝贝,我好尴尬。”
“嗯。那样很好。”他亲吻她的脖子,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汗味。她让他吻她,湿漉漉的双手伸在浴缸上方。“我去把床放下来。”他低声说道,有点像是个威胁,又有点像是承诺给她来点甜头。
“嗯。”她看着他执行这件事,双手虽然在水里,但心思已经不在衣服上。降下来的床突然占满了房间,很像一张床没错,但也很像一艘满载的船:刚刚穿透那面墙开过来,等着他们上船。
春天依旧
但最后西尔维终究没去参加那场电影界的面试,不知是因为她开始怀疑那个制作人到底是真是假,还是因为乍暖还寒的三月冻得她不想出门,还是因为她对那套染色衣服始终不满意(不管洗了几次,还是散发出一股不新鲜的咖啡味)。奥伯龙对她百般鼓励,还买了一本相关书籍给她参考,但似乎只让她愈发沉郁。那些闪亮的愿景都消失了。她陷入一种令奥伯龙紧张的呆滞状态。她总是躲在棉被里睡到很晚,最外层还盖着奥伯龙的外套;当她终于起床时,她就在睡衣上套一件运动衫,脚上穿着厚厚的袜子,在小小的公寓里晃荡。她常打开冰箱的门,烦躁地瞪着一盒发霉的酸奶、锡箔纸里的无名剩菜,或是一瓶没有气的汽水。
“该死,”她说,“这里面什么都没有。”
“哦?是这样吗?”他在虚拟书房里说道,口气中带着浓浓的讽刺,“我猜一定是坏了。”他站起来,伸手拿外套。“你想吃什么?”他说,“我去买。”
“不,宝贝……”
“我也得吃东西呀,你知道吧。而且冰箱又不会自己长食物。”
“好吧。来点好吃的。”
“好吃的什么?我可以买点麦片……”
她挤了个鬼脸。“要‘好吃’的。”她伸出双手、抬起下巴强调自己的愿望,但却没给他任何答案。他出门去,外头刚刚下起了雪。
一关上门,西尔维就感觉一阵忧郁来袭。
她很惊奇奥伯龙这个被一家子姊姊和阿姨带大的幺子竟然会这么体贴、这么甘于承担两人的家务、这么不爱发牢骚。白人真奇怪。观察她的亲朋好友与街坊邻居,一个丈夫的主要家务就是吃喝、揍人、打牌。但奥伯龙竟然这么“好”。这么体贴别人,又很聪明:在这个已经瘫痪的古老福利国家里,那些官方表格跟数不清的文件都难不倒他。而且他从不吃醋。刚交往时,她曾疯狂迷恋上第七圣酒吧那个俊俏黝黑的服务生利昂,而且还放纵了一阵子,每天晚上都僵硬地躺在奥伯龙身边,感到罪恶又害怕,直到他慢慢从她口中套出这个秘密。结果他只说他不在乎她跟别人怎样,只要她跟他在一起时快乐就好:这种男人你上哪儿去找?她看着水槽上方结着雾气的镜子自问。
这么好。这么善良。而她是怎么回报他的?瞧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