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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方世界-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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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张小纸条,像塞在中国幸运饼干里的那种。上面粗劣地印着半句话,但已经被那男子的手汗弄糊了一部分,因此奥伯龙只看得出“讯息”一词。另外两个人也在比较类似的纸条,一边笑着,一边拭去唇上的啤酒泡沫。

“这是啥意思?”

“你得自己找答案。”那男子愉快说。西格弗里德在奥伯龙面前放了一杯饮料。“ 说不定你只要配出正确答案就可以获得奖品。乐透之类的,嗯?城里到处都在发这东西。”

确实,奥伯龙发现外面出现了一队脸孔涂成白色的小丑或哑剧演员,正跳着步态舞跟在万街教会代表团后面,一边进行简单的特技、发射玩具手枪、脱下破烂的帽子行礼,一边在周围互相推挤的人群里发送这种小纸条。人人都拿,小孩甚至吵着要更多,大家都仔细研究比较。倘若没人拿,小丑就把它们朝愈来愈强的微风中撒去。有个小丑按了他挂在脖子上的汽笛,从酒吧里可以隐约听见那诡异的哨音。

“搞什么?”奥伯龙说。

“鬼知道。”西格弗里德说。

在一阵铜管乐器的铿锵声中,一支乐队开始演奏,街道上突然满是鲜艳的丝绸旗帜,有条纹、有星星,在雷暴前的阵风里噼啪飞扬。众人大声欢呼。某些旗帜上印着双鹰,胸中是两颗燃烧的心脏,某些是鹰嘴里叼着玫瑰,爪子里抓着桃金娘、长剑、箭、闪电,顶上则有十字架或新月,或两者皆有,淌着鲜血、光芒四射,或迸出熊熊烈焰。它们似乎随着震撼人心的军乐飘扬翻飞,乐队穿的不是乐队制服而是大礼帽、燕尾服和蝙蝠翼状的纸板衣领。他们前方举着一面镶着金边的深蓝色旌旗,但奥伯龙还来不及看到上面写什么字,它就从眼前消失了。

酒吧内的客人纷纷来到窗前。“怎么了?怎么了?”哑剧演员和小丑在队伍周围活动、发送小纸条,他们巧妙地闪避着众人乱抓乱抢的手,动作跟他们翻筋斗耍特技时一样灵活。此时的奥伯龙已经酒酣耳热、跟大家一样兴致高昂,但除了因为这摇旗踏步的活动本身,也是因为他完全不晓得这份狂热究竟是为了什么。又有更多人冲进第七圣酒吧,因此有那么一刻,音乐声变大了。那支乐队的素质并不好,根本就荒腔走板,但大鼓至少还维持了节奏。

“老天爷,”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头戴无边草帽的憔悴男子说,“老天爷,这些人。”

“去瞧瞧吧。”一个黑人男子说。又有更多人进来,黑人、白人、其他人种。西格弗里德看起来很错愕,一副拒人于外的样子。他原本以为这会是个宁静的午后。此时突然传来一阵哒哒巨响,掩盖了他们点饮料的声音。外头来了一架直升机,在一阵尖锐的噪声中直直飞下街道,摆荡、盘旋、再次拉高、逡巡,在街上掀起阵阵狂风。人们紧紧抓住帽子,像遇上老鹰的家禽一样绕着圈子狂奔。直升机上传来毫无意义的粗嘎杂音,不断重复一些毫无意义的话,只是语调愈来愈坚持。街上的人吼了回去,于是直升机小心翼翼地转了个弯飞走。人们大声欢呼,对着那离去的魔龙发出嘘声。

“他们说什么,他们说什么?”客人互相询问。

“说不定,”奥伯龙自言自语,“是在警告他们快下雨了。”

确实快下雨了,但他们不在乎。又来了更多康茄舞者,几乎快被人潮给淹没,大家都跟着他们的节奏唱道:“落下吧,下雨吧;落下吧,下雨吧。”开始有人打架,大部分只是互相推来推去,女性朋友惊声尖叫,路人赶紧把争执者拉开。这场游行似乎变成了一种群聚文化,逐渐演变成暴动。但此时传来了急迫的喇叭声,斗殴者被几辆黑色豪华房车给分开,车子的保险杆上还挂着迅速飘动的三角旗。很多穿西装戴墨镜的男子紧紧跟随在车子旁,阴沉着脸四下张望,显然不是来玩的。场景不祥地迅速变暗,傍晚那刺眼又混浊的橘红色天光如同电弧灯般倏忽熄灭。太阳一定是被乌云挡住了。连穿西装的保镖们整齐的发型都被趋强的风势吹乱。乐队已停止演奏,只剩下如挽歌般肃穆的鼓声。人群好奇地挤在车子周围,可能还有点生气。他们被警告不得靠近。一些车子上挂着黑色的花圈。是葬礼吗?透过车窗的黑玻璃什么也看不到。

第七圣酒吧的客人安静了下来,可能是出于尊敬也可能是基于不满。

“最后一个最好的希望,”戴着无边草帽的男子悲伤地说了,“天杀的最后一个最好的希望。”

“都结束了,”另一个人说完,喝了一大口酒,“都结束了,只剩叫嚣。”车子已经离去,人群尾随在后,鼓声就像愈来愈微弱的心跳。接着,当乐队在市中心再次开演时,传来了一声轰天雷,酒吧里的每个人都抱头闪避,接着才面面相觑地笑出来,为自己竟然被吓到而尴尬。奥伯龙一口气喝干了第五杯杜松子酒,对自己感到很满意。他说:“落下吧,下雨吧。”然后把空酒杯推向西格弗里德,态度比平常更有威严。“再来一杯。”

突然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珠先是滴滴答答溅在大窗子上,接着就滂沱而下,一路发出嘶嘶声响,仿佛雨中的城市是滚烫的。雨水冲刷一片暗色玻璃,让游行活动变得模糊一片。现在似乎有一队人马跟在黑色房车后出现,好像遭遇了某种阻碍。他们戴着挖有眼洞的兜帽或焊接工那种防护面罩,拿着棍棒或指挥棒,很难分辨他们是这场游行的一部分还是他们属于另一场敌对活动。第七圣酒吧很快就被躲雨的人潮挤满。其中一个哑剧演员或小丑鞠躬进门,脸上的白妆已开始脱落,但他似乎觉得某些人的招呼声怀有敌意,因此又鞠了个躬退出去。

雷声、雨水、在暴风黑暗中吞没的落日。刺眼的街灯下,人群如浪潮般从大雨倾盆的街道上推挤而过。有玻璃被打破、有人大叫、骚动、警笛,仿若战争。酒吧里的人冲出去要看热闹或亲身参与,外头看够了的人往酒吧里奔逃。奥伯龙平静又愉快地待在自己的高脚椅上,翘着兰花指端起酒杯。他喜气洋洋地对着身旁那个头戴无边草帽的忧愁男子微笑。“酩酊大醉,”他说,“不夸张。我的意思就是醉大酩酊得跟酩酊大醉的人一样。你懂我意思吧。”那人叹了口气,把头转开。

“不不不。”西格弗里德大嚷,一边挥手作势阻挡,因为有一群艾根布里克的拥护者冲了进来,被雨淋得湿透的彩色衬衫紧紧贴在身上,还搀扶着一个受伤的人:这人脸上血迹斑斑。他们不理会西格弗里德,群众窃窃私语让他们进来。奥伯龙身旁那男子毫不掩饰地狠狠瞪着他们,内心不知在嘀咕什么。有人让出了一张桌子、打翻了一杯饮料,接着伤者就被扶到椅子上。

他们把他留在那儿休息,径自涌向吧台。头戴无边帽的男子不知被挤到哪里去了。西格弗里德脸上似乎闪过一丝不想卖酒给他们的神情,但终究克制住自己。其中一个人爬上奥伯龙身旁的凳子,是个身材娇小的人,背上披着一件别人的彩色衬衫。另一个人则踮起脚尖,高举酒杯祝酒:“敬这场启示!”很多人都发出呼声,同意或反对皆有。奥伯龙转向他身旁那个人,说:“什么启示?”

她转向奥伯龙,兴奋地颤抖着,一边擦去脸上的雨水。她已剪去头发,发型像个男孩那么短。“就是启示呀。”她说着递给他一张小纸条。由于不想再让她从视线中消失、害怕他一移开目光她就会不见,奥伯龙把那张纸条拿到几乎快看不见的眼睛前面。纸条上写着:不是你的错。

没关系

事实上他眼前有两个西尔维,一只眼睛一个。他用手遮住一只眼睛,说:“好久不见。”

“是啊。”她微笑着环视她的同伴,还在颤抖,完全沉浸在他们的兴奋与骄傲里。

“所以你到哪儿去啦?”奥伯龙说,“你去了哪里?顺便一提。”他知道自己醉了,所以他说话时得尽量小心平静,以免被她看出来,觉得他丢脸。

“没去哪儿。”她说。

“我猜——”他开口,差点就要说出“我猜你就算不是真正的西尔维,你也不会告诉我吧”,但被更多祝酒与人们进进出出的声音打断,因此他只是说:“我的意思是,倘若你是幻觉的话。”

“什么?”西尔维说。

“我说,你这阵子过得怎么样!”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晃来晃去,因而赶紧把它止住,“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吗?”她大笑出声:艾根布里克的子民今晚喝酒可不必花钱。她的一个同伴走过来亲了她一下。“让大城倒下吧!”他用粗哑的声音大喊,无疑是喊了一整天,“让大城倒下!”

“嘿呀!”她回答,赞同的倒不是他的想法而是他的热忱。她转向奥伯龙,垂下眼睛、朝他伸出一只手、即将对他解释一切……但是不,她只是拿起他的酒杯啜了一口(一边抬起视线看了他一眼),接着又把酒杯放下,露出一副恶心的表情。

“是杜松子酒。”他说。

“喝起来像爽肤水。”她说。

“呃,本来就不是好喝的,”他说,“给你喝才好喝。”他发现自己的声音里有他俩之间特有的戏谑语气,但由于暌违太久,感觉就像听到一首老歌或尝到一种很久没吃过的食物。给你才好喝,是的。由于想起她的性情是多么捉摸不定,他又喝了口酒、喜滋滋地看着她,而她则喜滋滋地看着周围的欢乐。“钱先生怎么样?”他说。

“他还好。”她没看着他。这种事他不该问的,但他亟欲了解她的心。

“但你还快乐吧?”

她耸耸肩。“很忙。”她露出一抹浅笑,“忙碌的小女孩。”

“呃,我是说……”他停下来。脑中最后一丝理智的微光告诉他别多嘴、要谨慎,但接着这微光就熄灭了。“没关系,”他说,“我最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你知道吧,呃,你应该猜得到,关于我们这一切,关于你跟我。后来我发现基本上这一切真的都不打紧,都没关系,真的。”她托腮看他,全神贯注但又心不在焉,他发表演说时她向来是这种模样。“你迈入下一步了,只是这样而已,对吧?我的意思是事情会改变,人生会改变,我还能怎么抱怨?关于这点,我没什么好争辩的。”一切突然变得清晰无比:“就仿佛我在你发展过程里的某个阶段认识了你,例如蛹期或幼虫期。但接着你就蜕变了。变成了另一个人,像一只蝴蝶。”没错:她已经褪去了那层透明的蛹,也就是他所熟悉、他曾经碰触的那个女孩。他把这个壳保存了下来(他小时候也保存了很多蝗虫蜕下来的空壳),这是她留给他的全部了,由于脆弱无比、完美象征遗弃,所以愈发显得珍贵。与此同时,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外(只能靠归纳法来想象),她已经长出翅膀飞走,不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还变成了另一种东西。

她皱皱鼻子、张开嘴发出一声:嗄? “什么阶段?”她说。

“某个初期阶段。”他说。

“你说的是哪个字?”

“幼虫。”他说。雷声隆隆,暴风眼已经过去,再次下起滂沱大雨。他面前的会不会只是旧有的幻觉?或者真是活生生的她?这种事必须立刻搞清楚。况且他印象最深刻的怎么会是她的肉体呢?而且这究竟是她灵魂的肉身,还是她肉身的灵魂?“不重要、不重要。”他说,声音满载着快乐,内心充满了人性善良的甘醇。他原谅了她的一切,只为换取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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