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鬣蜥蜴身上覆盖着绿色的皮肤,看来像是由非常细微的鳞片所组成。它身上的这种皮肤显得过剩,在颈上和脚上,多得都形成了皱褶、囊袋、褐边,就像是一件原本应该合身的衣服,却到处都松垮垮的。它的脊梁上长着锯齿状的肉冠,一直延伸到尾巴,它的尾巴前端也呈绿色,却愈往末端,颜色逐渐变淡,变成浅褐色和深褐色相间的圆环。在覆有绿色鳞片的鼻口部,有着能够开合的眼睛。那是双“进化的”眼睛,能够凝视、关注和表达悲伤,透露了在那似龙的外表下,隐藏着另外一个生命——一个比较类似我们所熟悉的动物,而不像表面所见距我们那么遥远的生命……
它的下颚底下也长着刺状肉冠,脖颈上长着两个圆形的白板,犹如助听器,上面还有一些配件、附属物件、突出物和防卫性的装饰,简直就是动物王国甚至还有其他王国的各种形状的样品箱——一只动物身上长着这么多东西,实在太沉重了。这有什么用途呢?是为了要掩护在它体内窥探着我们的什么人吗?
注意一下,《2。3。3。有鳞目》此一章节名中并没有“1”,也就是说,鬣蜥蜴在此并不是纯视觉对象的自然物,而是说故事形式的人类学、文化性元素,牵涉到“语言、意义和象征”。实际用内容来讲是,帕洛玛先生并不是第一次进爬虫馆,他说他“常去”而且每一次都不失望,因此,他对鬣蜥蜴精确如科学观察报告的描述其实是“重述”。他带着某个特定疑问而来(“却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并依着这个疑问指引眼睛、安排次序、编组“客观”视觉细节,这就成了某个故事,或更正确地说,有个故事开始成形呼之欲出了。
其中最刺激、最为科学所不容的莫过于这一句了:“那是双‘进化的’眼睛,能够凝视、关注和表达悲伤。”这不是我们在科学文章里常读到(也因此常被误导)的所谓拟人化语言,却也不是文人雅士无力往下思索的付诸一声喟叹,这是带着神话传说而来,有着丰硕人类学的、文化性记忆线索的某种“结论”。这里,“似龙的外表”的鬣蜥蜴所追溯所联系的不再只是科学馆另一角所复原的雷龙三龙厚头龙偷蛋龙云云,而就是龙了,一种神奇的、变化的、更高阶的、已化为天上星辰但或许在某处犹存活的“我们所熟悉的动物”。演化论证实的曾经漫长统治和戏剧性灭绝除魅了它,却同时也把龙拉回来并赋予了它某种添加着科学成分的新想像,像某种文明的岔路,某种文明失落的可能,某种文明诉诸偶然的脆弱命运抑或终归无法遁逃的演化宿命——
如此,作为龙的子裔的鬣蜥蜴便遗民化了,甚或就成了废墟了,比方说像马雅文明那样子的无言废墟,它多出来太多已然无用的沉重东西,远远超过此时此刻存活、摄食、传种之所需,从功能性的工具转成了往昔岁月故事的记忆载体。而且我们会察觉到,当未来的可能性已阻断,如同一棵树不再生长,现在失去了未来的保护,这些东西便只能枯萎、剥落、腐朽或者石化,而我们仿佛看着它发生,在进行中。如此,我们便能感同身受、联系着当下人类文明世界往下读。
爬虫馆的生物奇形怪状,展现了一场没有风格,也没有计划的形式大搬弄,什么都有可能,动物、植物和岩石彼此交换了鳞片、尖刺和凝块。但是在无法胜数的可能组合里,只有少数——也许正好是最难以置信的几种——组合固定下来,抵挡了各种拆毁、混杂和重新塑形的变动力量,然后,这些形态迅即都自成一个世界的核心,与其他形式永远隔绝,就像动物园内分隔它们的成排玻璃箱笼一样。这些有限的生存样态,每一种都有它们自身的怪诞,以及自身的必要性和美丽之处,却又属于生物学上的同一个目,在这世界上可以辨认的惟一的目。植物园蜥蜴馆的各个明亮的玻璃箱里,昏睡的爬虫躲藏在来自它们原产地的森林枝叶和岩石,或是沙漠的沙砾之间,这反映了世界的秩序。那可能是天空在地面上的观念映照,或是具有创造力的自然,其秘密的外在展现,也是隐藏于存在之物深处的规则。
那隐隐约约吸引着帕洛玛先生的,是否就是这种气氛,而不是爬虫动物本身?一种潮湿的、柔软的温暖,像块海绵般的吸取着空气。一股刺鼻、浓重、腐败的恶臭,令帕洛玛先生屏住呼吸。阴影与光亮凝滞并陈,宛若白昼与黑夜的静止混合。这些就是想要窥探人类以外世界的人,所获得的感受吗?在每个玻璃箱那边,有着人类出现以前的世界样子(或是人类消亡之后的世界),揭明了人类的世界既非永恒,亦非惟一。帕洛玛先生参观这些睡着巨蟒、大蛇、竹林响尾蛇和百慕达蝮蛇的箱笼,就是为了要亲眼目睹,以便了解这个道理吗?
但是对于人类缺席的这许多世界而言,每个玻璃箱笼都只是这些世界而言,每个玻璃箱笼都只是这些世界的一个细微样本,取样自或许从来没有存在过的自然界,只是个几立方米的小空间,依靠精密的装置来维持固定的温度和湿度。易言之,这一套上古寓言动物集的每个样本,都是由人工维持生命,仿佛它是我们心灵的假设,是想像的产物,是语言的建构,是荒谬矛盾的推理,而其企图是要证明只有我们的世界,才是惟一的真实世界……
演化论流传着许多误读误解误用的神话,其中一个是所谓“生物极度完美及复杂的器官”的概念(相对于帕洛玛先生在鬣蜥蜴身上看到的那些无用沉重东西),一如古尔德指出来的,这反倒和天择演化的最基本逻辑不容易相容。简单来说,如果生物及其器官构造的完美适应是缓慢的、尝试的、逐步的完成,那么“这些有用的结构最初期的形式到底有何适应价值?”也就是说如何才能让每个中间步骤都合理。“如果一个生物只拥有眼睛(眼睛也是演化出来的,少数生命才拥有的)最初百分之一的构造,这对它又有什么好处?模拟粪便的昆虫能借此保护自己,但如果它的伪装只有百分之五像粪便的程度时,那还能有什么保护作用吗?”由此,古尔德以类似列维—斯特劳斯“修补匠”拆解/转移用途的概念,讨论了不必完美的器官以及局部的、镶嵌式的适应。同样的,天择演化在消灭不适应个体和无用的器官构造中也是逐步的、更换的、调整的、遗迹处处的,更常不以整个地球为单位(比方有袋类在南美洲的覆败和在隔离澳洲大陆的存留欣荣)。物种的大毁灭不是演化的常态,那通常有戏剧性的巨大外力介入,诸如一颗大陨石闯入或者气候、大气起了急剧变化。天择的淘汰基本上如米兰·昆德拉所说的小说死亡方式,它是丧失了用途或说丧失了可能性,它只是被弃置,孤寂的、安静的,一点一滴的逐渐死亡。古尔德在另一篇文章里提出来,马这个美丽、敏感的大眼睛物种,就生物演化而言应该是个走入岔路死巷、灭绝的物种,是人类的喜爱,人类的畜养和保护,让它存活了下来。
完美的器官并不存在,所谓完美只是我们冻结时间的一句赞叹语或礼貌话。这样一种恢复了时间流动显现出其层次、万事万物皆“完美中”或“死亡中”,得一物一物检视、猜测的世界图像,所支撑起来对人类文明作为“一个”小说目标的思索,是卡尔维诺式的,也是朱天文小说逐渐水落石出的模样。
我个人不止一回惊讶到朱天文和卡尔维诺的相似,有机性的相似或者说逐渐的趋近叠合(以某种“同功演化”的方式,意即以不同生物材料、不同演化路径的趋同,像鸟和昆虫的翅膀),尤其在书写世界里一些特殊的、并不容易那样的地方。我说的首先是,他们绝对有太足够的聪明、敏锐和挪移翻转文字语言的技艺,看穿眼前世界遍在的庸俗、虚伪、粗暴和愚昧,却奇怪的几乎不讥诮不嘲弄,就连顺手的、已送到眼前的都一一轻轻放过柳暗花明,背反着书写者“聪明/讽刺”的最基本正比关系。这一点依我个人看已近乎奇观了(别想托尔斯泰、纳博科夫、葛林或昆德拉这样的人,想想温文如契诃夫或博尔赫斯这样的人),但更特殊的毋宁是,这样温和有礼且富同情心,他们的小说却有一种奇异的冰冷,其温度不相称且远低于书写者自身的人格心性。我们读小说的人很容易心生赞叹,但很难感受到自己的心事被触及、自己难以言喻的处境被说出来,得到慰藉,遑论仗义执言。这种就差这么一点点的感觉其实是挺失落的,我们并肩站在同一个生命现场,看着眼前一样的人和事物,我们才要开口交谈,却发现他们的心思已滑了开去,已飞到了远方某处,用卡尔维诺自己的话说是,“因为我不热衷于漫无目标的游荡,我宁可说,我偏向把自己托付给那直线,寄望那条线延伸到无穷,使我变得遥不可及。我宁愿详尽计算我飞行的轨道,期望自己能像箭矢一样的飞射出去,消失在地平线上。”
在小说诸多的可能“用途”上(其实是可共容的),他们不用之为克敌制胜的武器(比方昆德拉),不作为融解个人独特经验硬块的故事传递(如本雅明语),它较专注地、线条清冷地使用于认识。
由此,从最细琐最贴身的视觉经验现场123。就直达宇宙、文明、自我与世界之间的关系云云,时间的样态无可避免地彻彻底底变了,它易为某种历史时间(以百、千计)、文明时间(以万计),乃至于演化时间(以亿计)。这里,马上暴现开来的便是书写者本人以及所有人生年不满百的狼狈滑稽生物原形;跟着,所谓的变动、进步、可能性以及结果都在不同的时间丈量尺度下改变了感受及其意义,并直指一种深刻的、极富内容的虚无(如卡尔维诺自问的,“渊博”和“虚无”是否已混成一体?)。冥思遂成为必然的,或甚至是人惟一可能的应对方式,只因为以日和月计算的个人行动太不相衬于以亿万年计算的时间,鹊桥俯视,人世微波,人最乐观、最有效乃至于最爆发的行动成果预期,只能水花般泯灭于此一时间大海之中,成为哈姆雷特式的悲伤。也因此,卡尔维诺和朱天文一样宛如大隐的生活方式,还有他们不约而同的沉静寡言已届失语边缘(《巫言》中朱天文写自己奋起出门见哈金那一段,和《帕洛玛先生》末章《帕洛玛先生的沉默》,尤其是其中《3。3。2。宇宙是面镜子》那节几乎如出一辙,相互解说,亦一样辛酸),除了恬静不争的修养和个人生活选择之外,极可能还有着硬碰硬的认识基础、有不得不耳的成分。
这样的书写目标,这样的冥思进行,其实很容易让人变得残忍——我说的倒不是本来就铁石心肠如鱼得水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者斯宾塞者流,而是由同情由义愤开始、最终却敌视人道主义的人。然而,素朴的人道主义和大时间结论的天地不仁云云并非完全不可共容,即使以某种矛盾的、道理不容易说清楚的方式并存,人的确确实实感受不必因为某种理性逻辑的判定无效而取消它。这一点,杵在实体世界、真人真事世界的小说家总是远比抽象真理的思维者要强韧也要谦逊自省,事实上还更深奥(矛盾并陈是事物深奥的必要表征,相对来说,所谓的“真理”总是简单的,一句话就可说完,也直线般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