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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为,总有一天我能用自己的力量给爹爹他们报仇,总有一天我娘会明白我。”莫水窈忽然站住,大滴大滴的泪水落了下来:“姐姐,我真的错了?”
颜如语叹了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她不能昧着心肠说你没错,我不介意,但也狠不下心,说你在自取其辱。良久,她摸摸莫水窈的头发:“还年轻,不管做错什么都来得及回头。”
夜空下的莫水窈死死握着拳,浑身紧绷到僵硬,她在坚持,但终于还是从喉咙里发出声低低的哭泣:“我看上去,是不是像个笑话?”
颜如语忽然一阵心疼,这丫头,没人教导没人指引,孤零零的一个人,除了嫁进曾家不知道任何接近罗珙尰的办法,她什么都扔了,才发现自己的计谋幼稚得可笑,罗之涯就要追来,母亲的门紧闭,这些年来她凭着一腔孤勇左冲右突,现在才知道,一切不过是场笑话罢了。嫌恶之心尽去,颜如语一把抱住她:“好妹妹,想哭就哭出来吧,你没做错什么,没有人有资格笑话你。”
她抱着莫水窈,象抱着当年同样彷徨的自己:“我才是个笑话你明白么?我一败再败,从来没有勇气再来一回,我躲在曾家,根本不敢看我的刀,想着那些人越走越远把我甩在身后;可在曾家我也做不好这个少奶奶,人人笑话我,连我亲生儿子都瞧不起我,可我哪儿也去不了,我已经逃了一次,我没地方逃了你知道吗水窈?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就躲在床底下那个坑里,想着就这么把自己埋了,一了百了,你,你有什么好难过?你知道自己有多年轻?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你!”
说到最后,她几乎是在声嘶力竭的喊叫,喊着喊着,两个人就抱头痛哭起来,莫水窈嚎啕:“姐我对不起你——”
无助的眼对着无助的眼,流泪的面孔对着流泪的面孔,在这凄惶的天地间,她们只有互相握紧手。
颜如语摇头哽咽,越说越快,好像要把一肚子话都倒给这个年轻的妹子:“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对不起我的是我自己!是我以为躲了嫁了,一辈子就这样了,可我哪里知道,一辈子怎么就这么长哪!长得我后悔我不甘心啊!莫水窈,你给我拔剑,我今天就传你刀法,学会了你给我滚的远远的,离开这个烂泥潭,江湖有多大你都没看见,难不成一辈子就跟罗家的镳上了?”
莫水窈一抬头,刀锋已经迎面而来,她急急闪过:“姐姐!”
“破月刀专走偏锋,实以偏,虚以正,人称刀中斜道,实则略本求枝,犹如月有朔望圆缺,但不过是外人目中虚幻,月轮当空,千年不变,只在见与不见之间。你看好了——”颜如语声音里带着哭腔,但是身法丝毫不乱,缓缓将手中破月刀施展开来:“初一路刀,一钩明天下,月涌动江流——”
莫水窈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天赋不差,但是一直没有明师指点,东岳剑传授的,不过是些基本的心法剑诀,与破月刀之间差异,不啻千里。她强忍悲伤,缓缓将三十路破月刀决记在心里,颜如语点一点头,回手间速度已经加快,叱道:“接招——”
破月刀法从初一走到三十,变化无常,气象万千,哪里是一个晚上就能领悟?好在颜如语尽力讲授,莫水窈全力拆解,越斗越快,刀法也越来越熟,莫水窈只觉得刀势牵动身法,腾挪闪躲间生出无数变招,茅塞顿开,喜不自胜;颜如语自从昨日起第一回摸刀,砍杀间也顾不得招式是否熟稔,这一对上手,也觉得昔日的凌厉纵横渐渐回复,胸怀的愤懑化作刀意,平生的委屈变成刀风,两人越斗越酣,直到走完第十趟破月刀,才齐齐收手,一起长啸一声。
晚星下犹有泪痕。
颜如语收刀:“我们回去吧,水窈,你天资不差,只要用心苦练,三个月内,必定别有天地……哈,我也算有个安慰。”
莫水窈怔了怔:“多谢姐姐……可是,姐姐,你劝我的话,为何不拿来劝劝自己?”
颜如语步履如风,好像充耳未闻。
莫水窈急道:“你已经为昨日后悔了,难道以后还要后悔今天么?”
颜如语摇头:“我们不同。”
莫水窈索性横臂挡在她面前:“有什么不同!”
颜如语正色:“你虽然嫁了,但是嫁的轻佻玩闹,心性还是少女,你能回头,我不能,我有相公,有儿子,我是个妇人。”
她伸手去拨莫水窈手臂,莫水窈劈手攥住她手腕,直视她双目大喝:“骗自己很好玩么?你连自己都不看重,怎么看重相公儿子!你连人都做不好,怎么可能做好女人!”
好像地火燎着冻土,积年累月的坚冰开裂了,颜如语的眼里有了丝久违的热意,但终究还是淡了下去:“来得及么?”
莫水窈啄米样点头:“一定来得及的。”
“来不及了——水囡——”莫水窈的母亲披头散发四下喊着:“水囡还不快跑!村前村后都来人了,上山!你们快上山!”
莫水窈跳起来:“娘——”娘是怎么发现的?还是她一直就在偷偷守候?
母亲闻声回头,母女的目光在半空遥遥一碰,母亲拍着大腿喊:“走你小时候打柴的路,快!”
莫水窈狠狠回头:“快,跟我来——”
颜如语还是低估了罗家父子报复的决心,这里是他们一手遮天的最后地界,不惜流血,也要抓到曾家人。
急匆匆叫起一屋子人,已经听见了远处的马蹄声响;一群人跌跌撞撞刚钻进山林,就看见数百火把,照亮了刀锋。
沉睡的小村子被粗鲁地推醒,鸡飞狗跳,孩子哇哇大哭,马蹄踏过农田,没错,他们确实带来场大麻烦。
从半山腰向下看,只能看见领头的人打马来回乱跑,好像在高喊什么,他自然发现了马车和行礼,也一定发觉了一屋子人没走多远,他在找路,这半夜三更的,没有向导,要找一条上山的小路并不容易。
莫家村的村民被一家接一家地赶出屋子,他们哭喊,求饶,但是心有灵犀地不提曾家人。
领头的人已经愤怒得发狂,甚至夜风送来了若有若无的吼叫。
这是他最后的地盘,他势在必得。
莫水窈的身子僵硬了,她咬牙:“姐姐,我要回去……姓罗的心狠手辣,一定会去找我娘的麻烦。”
颜如语扳住她肩膀:“水窈!”
莫水窈轻轻搬开她手指:“翻过山,有条青龙江,过了江再朝北走就能出去,到了那边,姓罗的手就够不着你们了。姐,我对不住你,告辞了。”
她一拧身,冲了回去。
曾九霄急道:“她她,她这是送死。”
颜如语深深吸了口气:“你听见了?一直朝北走,翻两座山过一条河就能出去。”
曾九霄一把抓住她:“小……如语,你要干什么?”
颜如语回过头:“你看不见那些明火执仗的强盗么?相公,怎么说,当年我也担了个侠字名号。”
她几步冲进人群,抱着儿子狠狠亲了口,猛松手,也大步流星冲下山去。
十年并不遥远,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还记得,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罗家人纵马执刀闯进村子,揪出了村里最有学问和血性的年轻人,一刀一刀地活活砍死。
没有王法没有公道,从来都没有过。
薄薄一扇门,什么强权都挡不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个小贱人是莫师爷的孽种,说,她去哪儿了?”罗之涯手中的火把几乎烧着了村长的胡须:“村前村后都有人,她们能到哪里去,说!”
“三少爷,查过了,没有,整个村都没有。”有下属回报。
村长颤巍巍地打躬:“少爷,公子……那群人来过,我们不敢招呼他们,他们又走了。”
“放屁!”罗之涯举着火把砸在村长背上,一下一下,火星乱飞:“碗里的茶水还是热的!他们上山了是不是?谁他妈走漏风声?带路——你们给我带路——”
“少爷——”村长惨叫起来,声音极是凄厉:“这到处都能上山,我也不知道他们走哪条路啊……饶命啊!”他伏在地上乱滚,几个汉子已经握紧了拳头。
罗之涯虽然怒极,但是毕竟有所顾忌,不至于乱杀乱砍,他打了几下泄愤,眼光阴森森扫过人群:“我差点忘了,那小贱人还有娘家,谁?站出来!别等我自己找出人来,那可就不好收拾了,嗯?”他冷笑得又轻又毒,满是威胁,跳下马来,掂了掂手里的刀:“牛氏,三十七岁,改嫁之后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今年八岁,小儿子今年——”
他手中刀背随便在个小男孩头上敲了敲,后面的娘亲惊恐万状,死死抱住儿子的脑袋:“不是我,大人不是我——”
罗之涯面孔逼近:“那……是谁呢?快说,我耐心有限得很——”他一手拗住小孩儿的胳膊,向外一扭,小孩儿一声尖叫,当妈的再也撑不住,喊着:“牛嫂子你别怨我,我——”
“姓罗的!”远处一声脆喊,莫水窈一手叉腰,一手单指,轻笑着向回一钩:“有种的,冲我来。”
风中,她巧笑嫣然,曾九霄的袍子套在身上未免过分肥大了,只隐约看见袅娜身形,罗之涯吃过一次亏,哪里肯吃第二回,伸手一招:“抓活的!”
马背上八卦刀齐齐跃出,莫水窈见势不好拔腿就跑,她身段灵活,地形熟悉,心知八卦刀一旦合围非同小可,只跑得拐弯抹角,上树下塘,娇喘微微,而八人始终在她身后,不远不近有如扇形,好像随时准备合围——罗之涯远远看着,也不出声,他知道八卦刀兄弟八人,内息深厚刀阵严密,不仅能守而且擅攻,再这么乱跑一会儿,不用动手,莫水窈自己就该累倒。
莫水窈凌空而起,足尖在水田中心倒扣的箩筐上一点,人已落在彼端;八人形影不离跟上,起先二人一左一右也在箩筐一点,身形乍分未分之际,箩筐里寒芒急闪,漆黑的刀锋撕开血肉,两人直直跌入水田,各自捧着一条腿哀嚎。
“杀!”颜如语踢飞箩筐,水淋淋地一跃而起,莫水窈也奔回田中,一刀一剑半空一绞一分,直取眼前人,存心要在六人尚未形成合力之前再去一个。刀剑一左一右夹住面前刀背,颜莫二人左右一带,那人单刀脱手,颜如语半空中接刀,喝一声“破月离手”,向正从背后袭来一人掷去。破月离手刀威名实在太大,那人只唬得封刀一滚,才发觉又不过是虚晃的一招。
莫水窈袖剑急出,轻轻一挑,一截拇指已经飞了出去——右手拇指一断,此生是不必用刀的了。颜如语赞许地点了点头,这个关头了,小妮子心里还有善念,不曾斩尽杀绝。
“我就说么,合攻这种事,两个最好,三个最多,四个已经累赘,七八个一起上,早晚要练成白痴。”莫水窈见八去其三,居然还有心情调笑两句:“嗤,六合七星八卦九宫,一个个名字倒是好听,是打架呢还是算术呢。”
“嗯,还有几百人的合阵,你见没见过?”颜如语面无表情问。
“几百人,那是放羊吧?”莫水窈一抬头,呆住了,笑声戛然而止——水田四下已经被罗家兵马团团围住,罗之涯慢慢举手:“杀。”
八卦刀中其余五个人的性命,丝毫就不在他的考虑之中,鹰犬有鹰犬的悲哀。
乱箭齐发。
弯刀和袖剑都是近攻的武器,隔了六七丈远,二人毫无还手的余地。
颜如语回头道:“左右是个死,一起冲出去。”
那八卦刀的领头老大也喝:“好!”
转眼间,他们已经落在同一阵营。
莫水窈抬头:“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