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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口实在很难,苏旷索性直说:“你准备什么时候把她搁下来?”
丁桀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苏旷解释:“丁桀,我们不可能一路赶着车进昆仑山,你明白吧?她怎么办?我没记错的话,她有身孕。”
丁桀毅然:“那又何妨,我不介意。”
“你……”幸亏是深夜,苏旷觉得脸上发烫:“不是你介意不介意的问题,女人怀孕很要命的,跋山涉水一路颠簸,孩子掉了怎么办?就算她比别人命硬,到时候大雪封山的,你能找到稳婆,还是你自己动手给她接生坐月子?总而言之一堆麻烦事,你觉得我们三个大男人料理得了?还有……咳咳,这个,妈呀,你自己琢磨去。”
丁桀犹豫:“都有哪些麻烦事?”
苏旷慢悠悠看着他:“你不觉得你太瞧得起我了?”
丁桀开始严肃,他自幼长在丐帮,连打交道的女人都很少,更不用提孕妇,他试图避开这个话题:“怀胎十月才生孩子,或许我们来得及下山。”
“这种事容不得或许,听说我就是七个月生的,就为这个,我爹妈不要我。”苏旷没好气的反驳:“依我说,咱们拐个弯到兰州,把她放下来。你要是不方便出面,我找个朋友帮忙照应,等昆仑山的事情了结了再说。丁桀,你这趟是去干什么的?动起手谁照顾她?男子汉大丈夫,当断则断。”
丁桀回头看了一眼左风眠,她睡得很熟,像个孩子,但麦芒般的睫毛上挂着晶莹泪滴,嘴唇抿成刚硬的一线。她听见了,她有怨意。丁桀也不知是要说服苏旷还是说服自己:“真的不能再同行一段?”
苏旷自知有些小小的残忍,但还是直言不讳:“带上她,我们至少要耽搁一个月路程。丁桀,一个月足够发生太多事情,一旦上路,就全力以赴。闲着也是闲着,我给你讲段故事吧。那时候我才十四岁,在扬州城老泡混堂里做了几个月小伙计,老板是个好人,我们都叫他泡叔,后来才知道,他是威震天下的岁寒三友的老大,况年来。”
三十年前,魔教霍瀛州率众北上,一路势如破竹,从鸟不生蛋的南海蛮荒之地一口气打到江南,一时间名震天下。他雄心勃勃,锋芒直指昆仑,他派出了教中左使柳衔杯,依照江湖规矩约战汪振衣于扬州。昆仑一边的下书人则是汪振衣的师弟袁不愠。
两人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扬州武林不敢怠慢,公推广陵公子况年来接待二人,把酒尽地主之谊。
约战这种事情其实就是一句话的事,袁柳二人很快议定三月后运河一战,然后各自传书回去……然后两个人就都无聊起来,还有整整三个月,委实是无事可做,又不能整天大眼瞪小眼地做正邪不两立状。两个人一个远在昆仑,一个远在南海,平日过得都颇为乏味,再加上又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纪,很快就把比武的兴致转向了三分天下有其二的扬州城。
况年来这个“广陵公子”的名头,一半是打出来,一半可是玩出来的。于是乎三人一拍即合,走街串巷昏天黑地不亦乐乎,恨不得化敌为友握手言和。
然而三个月期满,一切布置停当,天下群豪齐集扬州,汪振衣和霍瀛州却一个也没有来。约战这种事情,往往一辈子也碰不上一两次,柳衔杯和袁不愠也没什么经验,只能派出手下回去探问究竟,然而一去之后再无回音,很多年后才知道,魔教内讧,昆仑大雪封山,打探消息的都死在路上了。
况年来无奈下之后亲自派人再次出马,昆仑南海都在万里之遥,这一来一回,又是两个月,才知道正主儿已经不知所踪,属下人又应该是和是战?
一直等到了又一个花黄蟹肥的秋天,况年来把地主之谊尽到天荒地老,中原武林最后做出决定,铲除“魔教余孽”。
此一时,彼一时。那个终日在茶园听书、连一口扬州话都学了七八分的柳衔杯和那个手提莲花白、招摇烟雨楼前的袁不愠已经成了好朋友,而昔日扬州武林的领袖人物也浑然忘记了“正邪不两立”这种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们已经是兄弟。
好在那个故事有个还不错的结局,三兄弟退隐江湖,到了苏旷见到他们的时候,几乎已经看不出昔日的悍气。
“我认得岁寒三友,却不知道他们有这样的前情。”丁桀犹豫着想说些什么:“你和他们交情还很好?”
“谈不上,毕竟十多年没见。”苏旷想起了那个满脸佛相的泡叔,笑了:“我猜他们一定过得很快活,未必记得当初那个小苏了。”
丁桀欲言又止,只接过他手里的鞭子:“你去歇歇,从这里到兰州,最近的路是横穿逆龙溪,这条道我还是认得的。”
丁桀难得自告奋勇一回,可是逆龙溪不见了。
百里长溪真的消失了,星光下只有一道鸿沟,如天刀劈过,沟面宽约十丈,对岸比这一端高了丈许,黑黝黝地看不见多深,只是似乎有零星白雪。
丁桀和苏旷对望一眼,七十里外就是黄河,无风无浪的时候犹自咆哮,这种天崩地裂之后呢?双龙山夹逆龙溪绵绵百里,本来是绝佳的风水宝地,可是现在……二人又换了个眼色,丁桀想也不想:“我过去看看。”
苏旷点头:“我送你一程。”
丁桀拈拈马鞭:“不必了。”
他双臂一振,也不见什么动作,身形凌空跃起,划起一道漂亮的直线,像是只乘风的纸鸢。他人到最高处,手中鞭梢疾吐,向一块凸出岩石卷去……鞭梢一碰岩石,哗啦啦大团沙土瀑布般落下……那不是山壁之岩,居然只是黄河泛滥的洪水冲到沟边,恰巧顿住的石块而已。
丁桀猝不及防,力已用尽,直跌下去。
苏旷固然吃惊,但也并不担心,顺便对孙云平道:“瞧见了?这个就叫托大。”
丁桀的声音带着回响:“苏旷,你下来。”
嗤,多大的事情也要两个人?苏旷笑归笑,但知道丁桀一定发现了什么不同寻常之物,他一边拣出两枝蜡烛一枚火折子,一边叮嘱孙云平几句,小心翼翼沿着山壁游下。
这石壁是正儿八经的“壁立千仞”了,既陡且滑,处处浮沙,寒冬腊月时节,依旧弥漫着淡淡腥气。
苏旷眼力极好,没下多远已经可以看见谷底景致……那泛白的不是白雪,而是白骨半埋在已经干硬的泥沙里,依稀可以分辨牛羊六畜,豺狼鸟兽,还有人。可以推想,数月前黄河泛滥,怒涛至此而下,浑黄水面浮尸无数,到了秋冬,水干沙结,就成了这番景象。
沙面上一行足迹蹉跎,像是有人经过。那脚印踉踉跄跄,东带西斜,分明不像练家子留下的,但着力均匀,足尖微微内扣,又显然是浸淫武道多年之人才有的惯例。
“要么就是重伤”,丁桀论断,苏旷接口:“要么就是失了双臂。走。”
二人松手,轻飘飘落地,此处天干地旱,只有些坑坑洼洼里还有积水淤泥,如果真有活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为生的。
不过百丈,足印消失在一块竖石前,苏旷“咦”了一声:“是块封墓石?”接着细看墓石,扑哧就是一乐,只见墓石内侧工工整整写着:并无机关,敬请安心。
他目光向上游移,七尺处果然有个黑黝黝的洞口,四周泥石剥落,看来山崩地裂,亡灵也不得安息。这绝谷之底了无生机,忽然看见这么一位开门揖盗的有趣人物,立即多了些活气。
苏旷当先钻进墓穴:“这位前辈眼毒得很,这一带是二龙戏水的宝地,凿下这么一个岩穴不知要花多少力气,偏又不设机关,不知什么道理。”
丁桀跟进来:“想不到苏大侠对盗墓也有研究?”
“你还记得造笼子的沈南枝吧?我曾经在沽义山庄盘桓数日,向她讨教过机关之术。”苏旷微笑:“那丫头幼年时候立誓要做天下第一的机关名家,五年里进出古墓无数,结果染了一身尸毒,好容易用药调理了,但是身材就此走形不少。你将来若是看见墓穴里朱笔写了个‘拆’字,那就是沈南枝的大作了,她最恨墓道机关,每见必拆。”
此墓主人果然没有食言,石墓之中结结实实宽宽敞敞,绊脚石都没一个,丁桀来了兴趣:“那位沈姑娘还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苏旷大笑:“这倒不是,她说过,活人爱打爱杀她管不了,魑魅魍魉也敢布置机关害人,她非插手不可。哈,哈,丁桀你来看,这人真有意思。”
墓穴里黯淡无光,正当中安放一具石棺,苏旷念道:“天教人老,誓不为贼。候君久矣,墙上有灯。”“灯”字写得硕大,还顺便划了个长箭头……只是这墓已古旧,清油长明灯早就干了。然则此君细心周到,好似多年老友一般。
烛火亮起的同时,丁桀随手打开棺盖……轰!一具枯黄骷髅猛地坐起,双爪几乎抓到丁桀胸膛,丁桀情急之下挥掌要打,刚提起手来又顿住……骷髅上还挂着个小小竹牌:不亦乐乎?
丁桀又好气又好笑:“这厮和你,真是一丘之貉。”
苏旷左手护着烛火走近,指缝间微光隐隐,俄而满室皆明,照见石棺内面急急几行小字:
今天随七十寿诞,我万里载酒来奔,途中大限已至,鸠占无主之墓,不胜惶恐,若此间主人至此,万请见谅。亦或江湖同道造访,烦告洛阳丐帮子弟,辛寄长眠于此。吾生平无所建树,唯四十一岁上创立丐帮,大慰平生。英雄不问穷通,吾辈起于草莽,未思独善,凌厉天下,惟愿共通。我兄弟一百七十三人合而为帮,五十年心愿已了,只有一憾:天随子,非我背信负义,弟择址太远,愚兄无可奈何,呜呼!呜呼!传讯之德无以为报,唯棺下新酿,辛寄泉下遥敬也。
居然遇上了丐帮的开山祖师爷。
丁桀苏旷齐齐后退三步,丁桀执弟子礼八拜九叩,苏旷持子侄礼四拜八叩,丁桀仰头道:“丐帮第……”然后语塞,想起洛阳旧事,竟不能言。
苏旷扬声:“后生晚辈丁桀、苏旷,参见辛老帮主。”
辛寄谦称自己无所建树,可是他不仅仅是一手缔造了丐帮,甚至是一手创下江湖的格局。辛寄之前,门派由世传而立;辛寄之后,帮会因信念而合。他一代风尘奇人,七十一岁传位之后,再也没有人听过他的消息,没想到却在这里偶遇。而他口中的天随子,就是五百年前与他一时瑜亮、开创昆仑剑宗的原天随……昔年天随子冰河洗剑,在雪山之巅悟道,时至今日,在青天峰登天石柱上留名,依旧是功成名就的不二法门。
五百年前,那是一个叱咤风云的英雄时代,是传说开始的地方。
但那些都是身后的传闻了,石棺中的枯骨伸着双手,不时的有骨节牙齿喀拉喀拉掉下来,辛寄的一生最后定顿在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上。
丁桀百感交集,俯身将辛寄的尸骸归了位,再看一眼,合上石棺。“不想祖师爷遗训居然传到我的手上。也罢,我们倒是去昆仑,可惜不是去祝贺的。”
“昆仑早就不是昔年的昆仑,丐帮不也一样?”苏旷按一按他的肩头:“我们尽快找到那个人,赶路要紧,辛老帮主长眠此地五百年,我们不必再打扰。”
“祖师爷这么爱热闹的人,一定希望有人来看他。”丁桀的手指转着蜡烛:“苏旷,将来我死之后想必归葬北邙,你会不会来看我?”
“你最近忧思太重,如此消沉,如何中兴丐帮?”苏旷转眼,见丁桀一对眸子里满是深邃悲凉,似是有满腔秘密无可倾诉,只渴求那么一点温暖。他心里一热:“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