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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薄。
快到天亮时,突然下了一场雨。
随凉风吹过,雨就来了。不大,却细、密,如粉般扑到他们那光秃秃的头颅。
如一只轻抚的大手。
他们没动过分毫。
有禅院的晨钟自远处传来。
只觉得失是非一场空。一场愚弄,赔上一切。
石彦生眯着眼,雨铺满他一头一脸。
他站起来。
两个曾经出生入死共同进退的部属,也如前站起来,追随着他。这位过去的大
将军,向二人下令:“你们走吧。毁容、改名换姓,当个普通人去。”
石彦生回头暴喝:“走吧!”
他孑然一身,步入深山。
山如谜。
第六章
21
走了整整一天。
归鸟背驮着夕阳回巢去。山林有奇异的和暖温柔。可他不知道自己的巢穴。
见一座素淡古朴的禅院,曰“彤云”。
“彤云”不比“天宁”,它不够辉煌庄严,只在山林清清静静安坐着。悬空建
于两岩之间,就岩起室,飞梁穿过了石缝,上载危石,下临深渊,险奇如“横空出
世”。
石彦生之所以寻到这禅院,是为了一个人。
他见到他时,银丝飘拂,却又红颜白发出尘。腰板不能挺直,要林间摘草药野
花,动作麻利活泼,矍铄而顽皮。
尾随这个老人,目送他进了彤云禅院。
后来,石彦生跪在他座前。
老人在坐禅入定,良久。石彦生等他醒来,不敢稍加惊动。
直至他悠悠张开了眼睛。
一见座前多了个陌生和尚。老人如顽童般惊诧的反应。
“静一求方丈收容。”
“哎唷――”他挥手,尖着嗓子,“我没有禅,你不要来上当。贫僧不过骗几
顿素菜吃吃,觉得好吃,才吃上好几十年。”
石彦生坚决地:“静一求方丈收容。”
老人端详这人,他魁梧伟岸,身躯结实,分明是个武人,但方正的脸已经有了
风霜和劳累的缕痕,眼神绝望。
“唔,吃了好东西,也希望人家来尝尝,也罢。不过,不是说剃了头发就算和
尚的。”老人瞧着石彦生,“你随时长回头发溜掉了,不要告诉我,免烦。哦。”
“静一之志已总司令。”
“好!我来问你:有没有借人东西、欠钱没还?”
“没有。”
“有没有答应过的事未做?”
“没有。”
“有没有父母、妻儿、好友?”
“没有。”
“呀哈!”老人怪笑一声,“我看你也真是除了出家,没什么好做了。”
想想又问:“你为什么来?”
“我已明白了是非。”
老人大叫:“什么?‘是非’你明白了?你说:为什么螃蟹见到人,会奇怪:”
怎么这个怪物是直着走的?‘“
石彦生一听,怔住,抬头望定老方丈。
“暧,你瞪着我没用。我也是不明是非的大骗子。你既来了,摸清楚我到底骗
了你什么,这就是‘顿悟’了。”
石彦生一时之间,还不知他遇上的是什么人,什么禅机。完全没有规矩方圆,
他在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静一是吧?――我头发长野了,你帮我剃剃、”
“弟子不敢。”
“什么敢不敢。少拘泥,来。”
剃发是一项多么庄严、虔敬的仪式,不但设坛、鸣钟、焚香,而且有很多繁文
缛节和礼法,岂是说干就干?
但老方丈十渡,他已经一百一十一岁了,笑嘻嘻地哈哈:“来!”
石彦生并不是一个熟练的和尚。
他一下一下的,把银白色的发丝削去,一时不小心,弄存两三道口子。
当他后来用草药敷上十渡老方丈的头上,血止了,他竟若无其事地道:“手艺
不错!你瞧,这半边头种了草,得,另外半边留给我种花吧!”
小节完全不拘。
石彦生也失笑了。方丈问:“你吃过饭没有?”
“没。”“吃饭吧。”
“吃完饭呢?”
“那就大便吧。”
――他是不是说了些什么道理,而自己未开悟,一时领略不到呢?
石彦生自错综复杂的一宗宗血案抽身出来,放下万缘,摆脱是非。是什么可令
他消除迷惘,“顿悟”起来?
他的生命才刚开始呢。
“你怎么啦?”
“――”
“东西自己吃,屎尿自己拉。我帮不到你。”他道,“还有,你是‘静一’吧?”
十渡和尚转向就走了。
石彦生站在那儿,想了半天。
从此,他是静一了。
22
禅院的芭坑很简陋,分了三个小间。
十渡、静一,还有另一位和尚,微光。
微光四十许。静一发觉他不作声,常躲人。心中时有疑虑未得开悟,眉头紧锁
不已。
三人各自如厕。
老方太一壁努力大便,一壁沉吟:“――唔,这‘顿悟’嘛,很简单。――你
大便急了,找不到茅坑,憋得一身汗,肚子又痛。――找到了,一蹲,‘咚咚咚’
几下子。啊!好畅快!”
他完事了,整衣而出。
静一也完事了。
“呀――”
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原来是微光:“我悟了我悟了!”
老方丈顽皮地,好整以暇地问:“悟了什么?”
“‘佛’是揩掉干屎的破竹片!”
“继续吧。”他鼓励道。
微光兴奋了:“用这破竹片把挡路的干屎都揩掉,去除了污秽,道路就清净了,
来往不受阻碍,直通净土。”
老方丈赞叹:“呀,充满美好的想象!”
“佛为了救援众生,必须混入俗界,――越臭的地方,越脏的地方,越有用。”
微光想通了,也忘了自己有没有便意,当他出来时,一脸光辉,忙与十渡老方
丈深深一揖。
二人心灵互通地,旁若无人。
方丈向静一微微一笑:“俗?”
他补充:“当然,如果像‘白马入芦花,银碗里盛雪’那样,会好听点。”
然后他向静一及微光二人吩咐:“静一不明,不用工作。微光明白,工作更多。
你去打几桶井水,把茅坑洗净,把四周的污水清除。”
微光望污水沟:“有虫子。不怕伤虫杀生?”
“喝!”方丈生气了,“目的是清洁,便是清洁,不为伤虫!你明白了吗?你
还是不明白!”
静一见微光又陷入苦恼中了。
――真是一条漫漫长路。
这夜有风。
天上见不着星星,漆黑而空洞。风指着必然会憔悴的树叶,像一双预言的手。
在暗夜里,一盏青灯透过窗格子照射着,远看如模糊的一朵白莲,近看却是几
乎有像老方丈年岁古旧的一座禅房。
十渡领着静一在坐禅静修。
他教他以右脚压左腿,再以左脚压右腿,是谓“降魔坐”。
“不过,”他道:“只要坐得舒服也就是了。参禅不在乎腿。”
方丈闭目。
静一不解:“我们不念阿弥陀佛的么?”
他记得在天宁寺所受一丝不苟的戒律和规矩,只觉这处随意而优悠。
“心中有佛就够了,不必大喊大叫。”
是么?
静一半信半疑。
方丈道:“佛教有八万四千法门,各宗各派,走着去、人抬着去、骑马去、坐
车去……,目的地都一样嘛。”
蚊子飞过,在寂静中,嗡嗡声音响在耳畔。方丈用拂尘,轻轻一拂,脱俗祥和。
“你目的是什么?”静一问。
“我念佛,唯一目的是‘不想做人’了。”
“坐禅就可成佛吗?”静一又问。
方丈不答。
这一百一十一岁的老人,已是平静入定,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蚊子又来了。
静一已把眼睛阖上。完全忘记了它。
他掌心向上,两掌相叠,左上右下。两个大拇指相拄,正身端坐,耳与肩对,
眼与鼻对,鼻与脐对,舌尖放在上颚唇齿处,双目微闭……
心中试着摒除杂念,静定思维。
蚊子已经骚扰不了他了。
他观想莲花清净,直到虚冥,眉心空无一物。从未试过,如找到通道。
身体有股气,微微在运行流动。渐渐,个人冉退,他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了。
世有六道轮回:地狱、饿鬼、畜牧、修罗、人、天。
什么才是“不想做人”?
为什么?
……
日子无声地过去。
天气有点清寒。
静一受彤云神院“三坛传戒”。
老方丈为他烧上香疤。
香烟袅袅上升,方丈先在静一头顶上印上小黑圈,然后以蜡粘了香,一一燃点,
九个。
渐烧至尽头,香熄火灭,留下九个白色的戒疤。
以后,这处也不再长出头发,疤痕鲜明夺目。
静一虔诚地承受着皮肉之苦。
“你愿意将身体如香烛般燃烧奉佛吗?”
“弟子愿意。”
“留下戒疤乃是烙印。”
“弟子明白。”
“世间五欲,是色、声、香、味、触,诳惑凡夫,不得亲近。”
“弟子遵从。”
“好了,好了,仪式是这样,回答得再响亮,也不如静静地做出来。你瞧我这
老和尚,一个香疤都没有呢,不是烫得越多越好的。”
静一望定十渡。
23
李世民是在八月九日于显德殿登极即位的。
江山属于他了,看来格外秀丽如画。
太极宫也属于他了。它气势磅礴,虎踞龙盘之姿。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
蓬莱殿、含凉殿、玄武殿……――“玄武”,这二字是他胜利的标记。
李世民,二任帝,“太宗”,是年方三十。
簇拥在身边的,都是谋略和才干过人的功臣,他表现得很尊重善任,且大赦天
下。关内及蒲州、芮州、虞州、泰州、陕州、鼎州等六州,免除二年田赋及捐税;
其他各州则免除差役一年。宫女,幽闭堪怜,他又释放出宫。……
――但,他晚上还是睡不好。
霍达于某天夜晚,为他展示画像,以示忠心。
李世民自寝宫出,脸容非常憔悴,双目无神,打着呵欠。他端视画像:“这二
位大将军果然画得十分神武!”
霍达深藏不语。
自太宗皇帝阴谋弑兄杀弟,又从父王手中夺得帝位后,心中不安,常有余悸,
梦中听见凄厉的鬼叫声,都在呼冤寻仇:“还我头来!还我头来!”
他迷迷糊糊,总见看不清的人影,向他拉满了弓,箭在弦上,然后直射他心房,
自己的血,是腥甜而微温的,血流不止,一直浸湿了整副戎装,他惨遭没顶。……
几回自梦中惊醒,残片犹在眼底翻动,那血的腥甜,历久未散。
“鬼!鬼!”
他挣扎着爬起来,一身冷汗。
于是再也不敢入睡。
大将秦叔宝、尉迟恭,听得宫中闹鬼,二人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自告奋勇,
全身披挂,手执兵器,待卫寝宫门外,直至天亮。
霍达道:“得知陛下因二位功臣值夜宫门之外,再也听不到怪声,可安心稳睡,
特命画工画将下来,可张贴以供驱鬼。”
“好主意。”李世民道:“快贴上。”
威严一如门神。
他颔首一笑。
忽又念得:“霍达,‘漏网之鱼’还没找着么?”
“告密领赏的有,部属追杀不力,我曾吩咐他们多加注意,宁枉毋纵。”
李世民语重深长:“天下得来不易,恩威并施正是开始。”
“臣明白。”
“听说,在寺院里逃出去的?”
――原来他知之甚详,霍达一愕,不敢怠慢:“是。惟全国佛教大盛,叛党托
庇寺院,官兵难以一一撤回擅闯。”
“是吗?在我地土上,搜不出一个人来?”他微笑了:“武德年间,太上皇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