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庇寺院,官兵难以一一撤回擅闯。”
“是吗?在我地土上,搜不出一个人来?”他微笑了:“武德年间,太上皇不
是下诏淘汰僧道么?再者,时移世易――不必拘泥,要闯就闯。”
改变历史,把痕迹用力抹掉,他已命史官在编制年表纪事时,好好地写。应写
的才写。
李世民闭目养神:“除石彦生外,朕当大赦其他叛党。――他知道太多了!”
霍达心头一凛。
瞬即恢复平静,非常忠心地朗声而应:“是!”
“朕着你办妥此事,在你能力范围以外么?”
“不。请给臣多一点时间。”
李世民把双目张开一条缝:“我给你时间,也给你一个助手!”“谁?”
他一招手。
重重的帏幕,走出一个绰约身影。
霍达一见此人,目瞪口呆。
24有一种有趣的树,唤“同根生”。
即是一侏树根上,长出两棵不同种的树来。
在彤云禅院后,莲花池的右边,便是同根生了,一株山毛榉,一株青桐。
大太阳下,经书都整齐地给铺满在地上照晒。一片蓝白黑的祥和色泽。
初冬的日头很暖。
静一的僧衣外已加上一件厚的披搭。他把经书自藏经阁上捧下来。琉璃瓦映着
阳光,发出五彩,阁楼单檐翘角,似微笑。
经书很老了。有的是竹册,有的是木册,也有微黄的纸,善本。静静诉说一些
深奥但又显浅的道理。
出了一身汗。静一把厚衣脱了,搁在莲花池畔。
真是庭园静好,岁月无惊。
一个小沙弥步至。
“静一,方丈着你到大殿去。”
他回过头来。
两目祥和平淡。
豆腐吃多了,如同一方豆腐。时间过去了,忘记了有时间。要知风的动态,看
灯火摇闪就感觉出来了。
他连做梦都没有痕迹。不拘束于领悟,于是反而心安理得。
午间一阵风过。
经书被吹得窸窣作响。泼剌泼剌地,发出高低声韵。
看上去,像屋瓦。
书覆盖了什么?真相抑假象?如果把它们一一掀起,底下是另一个世界似的。
静一让几本书翻了身,把掀折的书页扫平。
过小亭,是一条碎石子的路。小小的一只白粉蝶在阳光下活泼地飞舞。翅膀上
有黄和黑色的图案。朝生暮死,却是那么有劲。这就是生命。
视线沿着小路望向大殿。
幽朴的庭园,矮树影影绰绰,看不清楚。静一一路走来。
是一个女人的背影。
她下跪,垂首,不语。
女人穿宽袖青色斜纹长裙,裙裾迤逦在地。披纱罗画帛,盘绕两臂间。
素服的贵妇,单刀半翻髻,高竖发顶,云朵状,簪了白牡丹。――簪白花的女
人。
静一走近,只见女人在默默流泪。
十渡老方丈伴她上香。
四个婢女侍候在旁。
当静一步入大雄宝殿时,方丈招呼:“静一,见过这位施主:青绶夫人。”
女客抬头。
静一一见,身子剧烈地震动。
是她?
是“她”?
他的眼睛如被锥子刺中。
不可能!
青绶夫人起来,她款款而立,雍容冷艳,只向静一颔首为礼。
这分明是红萼!
――但又不是。
她不认识他。
静一耳朵有点热。他心里辗转缠绵,窘得无地自容。像一个小偷,偷了不该偷
的东西。他一定是失态了。
马上勉定心神,把脸挂下来,给自己警告。
山外野寺,亦非人迹罕至,香客来往,众生一貌,他又何必诸多联念猜疑呢。
静一嘲笑自己一时失措。他又回复淡漠的礼貌了。
延请青绶夫人至茶室。
小沙弥奉上香片,招待施主。
老方丈道:“请用茶。”
青绶夫人把茶碗端近一嗅,矜持而端庄一笑:“好香。”
“施主欲为亡夫在此举行‘荼毗’仪式么?”
她呷了一口茶汤,徐徐而道:“是。先夫在泾阳,为皇上大破东突厥而建功,
可惜战死沙场。因他奉佛,故希望得到超度。――虽然杀人,亦是为了国家。”
说明瞥向静一,不动声色。见他沉默不语,又转向老方丈:“新帝李世民在东
宫显德殿登极,将改元贞观了。师傅都晓得吧?”
“唷这个,”方丈答:“皇帝常换,贫僧来不及晓得啰。”
青绶夫人继续把尘世的消息带来,尽皆佳讯:“天下大赦,田赋和捐税都免掉,
幽闭的宫女也释放出去自行婚配了。也打了一连串的胜仗……先夫为好皇帝而阵亡,
也是值得的。是吗师傅?”
静一合十:“好皇帝乃千秋以后史册所定,出家人不问尘俗事。”
她浅笑,只管闲聊。
“这位师傅健硕,倒不像出家已久。”
“种地的。身手比较粗壮。”
“贵姓?”
“俗姓张,唤‘九斤’。名儿很俗。”
青绶夫人保持骄矜,漫不经心:“精壮之年便,想是大有刺激了。”
又信手拎起茶碗向方丈一敬,倒像是与他闲话人生似的。
静一道:“阿弥陀佛,务农者贫,深明天命不可违,事既如此,顺其自然而已。”
青绶夫人忽地一恸,把茶碗顿放几上,茶溅出,一小摊淡青的眼泪。她泫然:
“唉,师傅没经过生离死别,当然不会明白。”
她轻轻地,又再叹一口气。
静一不知是否没听进耳中,没放在心上。他望着那洒了的茶汤,木然。他竟因
掩饰什么而在“妄语”了?
第七章
25
这一日天低去垂,风大。人在风中说话,声音迷迷糊糊的。
都为死去的人念“往生咒”。
一座坚固的大火灶,灶向外的一边有扇铁门。
男人的放在铁盒子内,他去得并不太安详,双目半开半闭,像要多看尘世一眼
而不可得。但铁盒子终于被推进灶膛内了。封好了铁门,灶的后背有僧人协助,架
起木柴来烧……
火葬场又曰“化身窑”。
青绶夫人忧伤但木然地喃喃念诵经文,以祈她的男人得到超度。
过了好一阵,“荼毗”的仪式差不多了,而那个铁盒子也被推出来。
骨灰是惨白色的。并不纯洁。――但转瞬之间,四大皆空,五蕴无我。
十渡方丈如常道:“看,一个三十三岁男人的整个身体,就这一小盘。争什么?”
青绶夫人脸色一变,如骨灰一般惨白。
本如泥塑木雕,忽地,她脸上的素肌抖起来,泪便冒涌而出。
静一轻声:“施主,生死无常,请节哀顺变。”
――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听。
青绶夫人极难过,情绪波动,突然发难:“你不要管我!”
她用力推开老方丈,一个踉跄,他跌到地上。她不管,只快疾如离弦之箭,猛
猛冲前,向化身窑后的悬崖奔去。
她拚命地跑,裙裾都被石子和矮木弄破了,发髻也披散了,跌跌撞撞,寻死的
决心非常明显,意图殉夫,往崖下一纵身――在此危急关头,一个魁梧的身影已踩
住两个僧人的肩膊借力腾跃而起。静一忘记了时空,只道救人要紧,施展了他深藏
不露的功夫,在崖边,闪身抢前,横里一挡一扯,把险险跳下去的青绶夫人救回。
她顺势被迫倒在他怀中。
轻似一朵青云。
静一抱扶着女人,吁一口气。
她楚楚地哽咽:“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静一迷惑了。
他当然不肯让“她”死!
青绶夫人脖子一软,头一侧,就在他怀中昏过去。
静一马上醒过来:“阿弥陀佛!”
他把她放在地上。
婢女过来,静一就庄严地放下照顾的责任。他向走十渡。
在他眼中,方丈老弱,不堪一跌,不知是否恙,他关切地,小心地问:“师傅,
摔着了没有?”
二话不说,连忙把他背起来,一步一步,回到禅院中去。
方丈一直不语,好似有点措手不及,他真是累了,也许疼,由得静一背着。
静一保护了老人,也乘机转移了杂念。
他头也不敢回。
当夜,却又再见面了。
是老方丈指定他来的。
就在禅院内和尚们治病的往生磁学寮,给青绶夫人扎针。
老方丈打开了他一个木匣子,里头有各种针具:毫针、三棱针、梅花针。还有
火罐、盘子、镊子等。
烛烧得很红。
青绶夫人伏在床上,衣领往下拉开,颈背赤裸着。在烛光下,几乎见到白色的
茸毛在闪动。
“人的精神气,不外喜、怒、忧、思、悲、恐、惊七种不同的变化。人强,七
情便可节制,一旦衰弱,便起波动。医书上叫做‘邪气’,我们呢,就叫‘心魔’”。
他瞥了静一一眼,吩咐:“把毫针给我拿来。”又道,“按着她两肩吧。”
他把针在火中转动一下,然后像握毛笔一样,往青绶夫人颈后发际的天柱穴扎
下,深三分。直、稳、快。一点也不像是一百多岁的手。
他又再瞥了静一一眼。
有意试炼他的定力般:“她动了,你好生看顾。”
静一的手,自她肌肤往后一退。
她缓缓地呈了一口气。
张目,惺松而迷茫。
回过头来,见到静一:“师傅,我失礼了。”
“不要紧,治好了,睡一宵,明儿回家休养也罢。不必久留于此。”
青绶夫人眼神游离,心灰意冷:“治好了,我也无家可归,无人可恋。”
静一不语。
老方丈只饶有深意地向她一笑:“回家去!你没事了。”
她起来施礼道谢。
门外侍候着的婢女们马上搀扶着离去。
26
蜡烛依旧燃点着,烛光摇晃中,佛像都若显若隐,影子投在四壁,像向人说话。
“可是――你心里有事。”
老方丈向静一道:“倒像是一样的病。来,我也给你扎一针。”
“不要了。”
“要!”顽固的老人。不依他。
静一打坐,闭目。针在他戏耍后发际扎下去时,有点酸麻,疼。他隐忍,不想
老方丈识破了什么。只听老人问:“她是谁?”
“像一个人而已。”
方丈抢白:“当然像一个人,难道像一条狗?”
大力一扎,针深入五分。静一几自座中弹跳而起。
“就是要你疼!真没用。因爱才恐惧,因恐惧才有心魔。这也是一种考验:所
见皆为故人,所念皆为故人,如影随形,所以才‘像’。忘记了这个人,没有这个
人,‘像’什么呢?”
“弟子一定努力驱赶心魔,让去者自去。”
“遇父弑父,遇佛弑佛。谁说容易?”
“我一定把万缘放下。”
“你力气够吗?”
“什么?”静一问:“‘放下’也需要力气?”
“以你一身好功夫,也许不是难题。”
静一知道方丈已看透他来历。
门外忽有异声,他警觉:“谁?”
外面寂然。
静一止住老方丈,他挺身而起,走到门外,一推――月色下,有个匍匐在地的
影子。
他一看,愕然。
俯首长跪一如一摊止水的,是青绶夫人。
她好像待了很久。
“小女子参透因缘,看破红尘,只望红鱼青磬度此残生。”
她抬眼,一点内容也没有:“求老方丈为我剃度。”
十渡方丈望定她。
只有凄切的虫鸣,在静夜中,唱着最后一阕清歌。
她转向静一哀恳:“这位师傅代我说项吧。否则,惟有一死明志!”
她要打动他:“心中没有慈悲吗?”
静一合十:“阿弥陀佛!”
终于,在初二那天受戒。
戒场露天。
青绶夫人长跪在地,双手合十。艳光收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