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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只能带他们二人一同上去。走入武昌最好酒楼的包厢,不仅是他们,连我自己也微微吃惊。
屋里全是人,全家,朱家,顾家,步家……江东几乎所有大族的代表都在这里了。
也不尽是贵族子弟,他们还装模作样地找了出身较低的官员来作陪。我甚至发现骆统也在这里。
他们看见暨艳进来,便纷纷站起来,嘴里说着好听的承迎的话。
暨艳却一语不发,置若罔闻,冷冷看我一眼,转身要走。
还算张温拉住了他。他再要走,这时全琮已迎了上去,拖住他的手。
“并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请子休叙叙话,交个朋友。此席绝不谈公事。”全琮笑道。
他甩了好几次,都没甩去全琮的手。终于是不反抗了,任由全琮将他拉至座位前,皱着眉头坐下。
他坐下后,我感觉屋里的人明显松了口气,也纷纷坐下。
我在骆统身边坐下,低低问他:“怎么你也来趟这浑水?”
他苦笑:“他们硬要拖我来,我有什么办法。”
我还以苦笑。看来即使是封侯拜将,官职比他低得多的高门大户子弟的意志,也是不敢违逆的吧。
这时酒家端了精美的酒菜上来。一列歌姬,身着绫罗,纷纷进来陪酒。
坐暨艳身边那歌姬,想必是他们下了苦功夫找来的。那女子肤色玉曜,发黑如墨,即使我见了,也起了怜惜之意。
暨艳却始终不为所动,只是皱着眉坐在那里。全琮不停地与他说话,他也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倒是张温,虽然看起来也不太自然,但始终不时说上几句话,夹上一筷子菜。
见暨艳始终不动,全琮对他身边那歌姬使个眼色,那歌姬便垂下眼,将酒盏举至暨艳面前说:“暨大人请喝了这一杯酒吧。”
暨艳扭头不顾,不为所动。
那歌姬又凑近一步,跪在他身前,说:“暨大人若不喝,回头妈妈饶不了蕊歌。”
声音哀切,我认为她所说的也并非谎言。暨艳没有动,她纤纤玉腕便举着酒盏一直捧在他面前。席上完全安静了,人们都停下来,千种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暨艳看了一眼那女子,叹口气,终是将酒盏接了过来。
人们再次松了口气,席间的气氛又活跃起来。寒暄声、祝酒声此起彼伏,接连不绝。身处其中,暨艳虽然脸色阴沉依旧,但不时还会喝上两杯酒,或对别人的奉承话点点头。
我在一旁看着这些人,保养良好的皮肤下包着腐烂的肉,锦缎长袍下长满白蛆。但若大家都是这样的人,也并不是特别坏的事。
我宁愿暨艳变成他们那样的人。
酒至半巡,一直是贵族子弟不停地说,暨艳始终不曾说一个字。席间的气氛又有了些微妙的尴尬。全琮有些按捺不住了,决定从张温入手。
他笑着将脸转向张温,一脸热情地说:“惠恕前番数次使蜀,可谓功劳不小啊!”
我们只料到张温或者寒暄几句,或者一言不发的结局,却没想到这句普通的客气话,竟打开了张温的话匣子。
他微笑,眼中焕发出向往的神采,有些激动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开始大声而快速地说:“不能这样说,能够使蜀,是在下的幸运。在下一直感谢陛下给了我这个机会去蜀看看。全将军若有机会,也真应该入蜀看看。那里真可谓天府之国,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诸葛丞相行政严整有方,不避亲疏。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所以上下戮力同心,国家风化肃然啊!”
他说出这一段话,整个房的人都有些静默了,许多人脸上显露出不屑的神情来。全琮怔了怔,却仍是在脸上展开了一个虚假的微笑,尽量不失礼数地说:“或真有值得东吴效仿的地方。但我东吴难道就没有值得他们称道的地方吗?”
这完全是句给张温下台的问话,但张温却没有领情,仍是带了些激动说:“至少目前温看不到啊!若我东吴能够效仿蜀汉,举贤不计出身,刑法严明,有罪必罚,相信会比现在好很多呢!”
“莫非我东吴还比不上小小一个蜀汉?”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拍案喝道。
“至少在行政方面比不上。”张温毫不含糊地坚持。
“刘备算什么?诸葛亮算什么?”“身为东吴臣子,竟说出这种话来!”“张大人是否得了刘备什么好处?”席间乱成一团,人们乱哄哄地说道。
张温冷笑不语。
“张大人此言差矣。”
一把声音从我身边传出,声音不大,但当中含饱含的平静与坚定却瞬间使在场的所有人安静下来。我也扭过头,有些惊讶地看了旁边站起来的骆统。
“诸葛丞相之为政,或确有过人之处。然此一时彼一时,不可与吴政相提并论。”
他声音平静,目光坚定,语气中并无任何感情色彩。
张温微微笑了一笑,问:“骆将军此话怎讲?”
“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将军们驰骋沙场,随机而变,在生活政务上,难免会有小小的过错。倘若因这小小过错便受到重罚,难免会冷了将士的心。更何况天下未定,人民饱经战乱灾祸,倘若刑法过严,又以何把握民心?”
话一说出,四面竟响起轻轻的喝彩声。骆统却依然表情平静,一脸的宠辱不惊。
“我并非坚持应当采用严刑,”张温巧妙地避开话题,说道,“我只是认为地方豪强把握政权,执法不公。应当向蜀学习,举贤不计出身,犯法者一视同仁。”
“张大人只看见蜀汉处罚有过错的当地出身官员,又怎知道他们是真的举贤不计出身?依我看,他们恰恰是巧妙地不公地在打压当地大户的利益。”
张温看看他,欲言又止。
“更何况,”骆统又继续说,“我并不认为陛下用人,是只看出身的。”
“处在你的地位,你当然这样说。”
“你错了,”骆统直视张温,缓缓说道,“家父虽然做过官,但在我很小时他便被袁术害死。自那以后,母亲改嫁,姐姐守寡,我一直生活在贫贱与冷眼之中,无论在自己还是别人眼中,从未像过士族出身之人。若不是陛下看得起我,我恐怕现在还生活在贫贱之中。而满朝上下,出身在我之下的人,更不计其数。”
我是第一次听他说起这些往事,有些怜惜地看着他。可他神色平静,娓娓道来,完全是一种置身事外的云淡风清。
“那么骆将军的意思是诸葛丞相之为政,不足称道咯?”张温又问。
“我从未这样认为。我亦觉得蜀政有其值得称道之处,但并不似张大人所说的那样夸张,也未必适合用于我东吴。”
“可蜀汉现在政务清明确实在吴之上,这点骆将军不能否认罢?”
“我不否认。但诸葛丞相之后呢?只怕蜀后继无人。”
“你这样说,是认为吴政完美,绝无任何瑕疵之处?”
“怎么可以这样说,”骆统微笑着,“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但我始终认为,最好的地方,在此间——”
张温第一次和善地笑起来,他笑着看向骆统,说:“很有道理,但你无法说服我。”
“你也无法说服我。”骆统也笑着。
张温端起酒盏走了过来,与骆统碰杯。碰杯那一刻,我听见他用了很小的声音叹息道:
“你和他们不一样,又何必为他们说话?”
“我从未为谁说过话,我只是为自己的观点说话。倘若有一日,有人违背了我的观点攻击你,我也会这样为你说话。”
骆统如是答道。
张温笑着往他胸前拍了一下,走了回去。
意料中的争吵局面竟以和气收场,全琮脸上的表情如释重负。但他显然并未忘记这场宴会的初衷。
他笑着看向暨艳,用了愉悦的声音说:“惠恕真是风采照人啊。”
见他夸张温,暨艳也没有分外冷漠,微微点了点头,甚至还说了几个字回应。
全琮受到了怂恿般,又问道:“酒菜可合子休的意?要不要让他们再添几个菜上来?”
“不必了,”暨艳皱了皱眉,看着满屋子还剩大半的山珍海味,简短地说,“很好。”
全琮笑着扭过头来,向门口一人使个眼色。那人便出去了。
过了一会,十余人鱼贯而入,手中捧的尽是锦缎珠宝之类,琳琅满目,五光十色。他们将财物奉到暨艳面前,暨艳则惊讶地看定了全琮。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全琮笑道。
“全大人这是何意?”暨艳皱眉问道。
“并无他意,只是想交子休这个朋友。”
“全大人一番美意,暨大人便收下罢。”暨艳身边那美丽的歌姬不失时机地劝道。
暨艳瞟她一眼,并不说话。
“全某在吴还有几亩薄田,也请子休一并笑纳。”全琮又说。
暨艳仍是不说话。
“不知子休可喜欢马?全某那里有几匹羌马,回头一起送到子休府上。”
全琮说完这话,又对暨艳身边的女子使了个眼色。那女子便拖住暨艳的手,哀声说:
“若暨大人嫌蕊歌服侍得不好,蕊歌那里还有姐妹数人,从此都是服侍暨大人的了。暨大人放心,我们本是山越的民女,身子都还是干净的——”
暨艳推开那女子的手,猛然站起来。
“告辞。”他简短却生硬地说。
“子休何太无面目?”全琮的耐性终于到了终点,他逼视暨艳,厉声说道。
暨艳看他一眼,转身欲走。这个时候,身边的女子突然一把抱住他的腿——
“暨大人请听蕊歌一言:蕊歌虽然见识浅薄,但也知道这里的大人们,哪一个都是无法违逆的。暨大人这样年轻,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前途甚至性命去做冒险的事?如果暨大人不喜欢蕊歌,就叫蕊歌出去便是了;如果暨大人不喜欢官场的风气,就不要做官便是了。如果暨大人实在想要改变些什么,也要先学会迎合,取得了力量再作改变啊。暨大人这样和这里的大人们作对,又有什么意义——”
她声音哀切,泪如雨下。一旁的全琮也有些惊讶地看住了她,我相信这番话,并非出自他的安排。暨艳年少清秀,身上全无半点糜烂之气,这美丽女子对他动了真心,也不奇怪。
女子的泪光打动了我,却打动不了暨艳。他回头冷冷地看着女子,脸上有那么一刹那出现了那么一点点怜惜,但这点怜惜转瞬即逝,他粗鲁地一把推开女子,迈着大步往前走——
“暨大人便收了她吧。”我忍不住站起来说道。即使他不收财宝,不收良田,不收骏马,带走这女子,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也不会有损他的清誉——
“影夫人,我真是错看你了,”他凌厉的目光看过来,冷冷说道,“我一直认为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所以即使知道你私举了故周都督之子,我也只当没听见。可你今日与他们同流合污,实在令我失望!”
我苦笑,再说不出一个字。
女子带着泪又去拉他,这一次,他更狠更重地推开了那女子,让她跌在地上。
“滚。”他毫不留情地说着,坚定地走向门口。
“谁出了这个门,便是不想交全某这个朋友了。”全琮冷笑,言语中有浓浓的杀意。
暨艳没有丝毫的犹豫,径直走了出去。
女子在地上哀哀哭泣,托盘中的绸缎珠宝散落了一地。全琮的表情变得十分尴尬,相信这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毫不留情地落他面子罢。
想要化去这种尴尬,他将脸转向张温,轻描淡写地说:“既然如此,麻烦惠恕收了这些东西,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