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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化去这种尴尬,他将脸转向张温,轻描淡写地说:“既然如此,麻烦惠恕收了这些东西,转交给子休罢。”
张温却不去应他的话,径直站起来。
“你也要走?”全琮讶然说道。
张温点点头。
“那么,你也不想交全某这个朋友了?”
“全大人非要这样认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张温苦笑。
“既不是那个意思,你先坐下吧。”骆统好心劝道。
“不了,”张温坚定地说着,看向暨艳去时的方向——
“——我既然和他一起来的,亦当一同归去。”
第八章 在彼岸
这一场宴席的不欢而散,正式吹响了贵族阵营向暨艳进攻的号角。
第二日开始,信件和谏书雪片般飞入孙权手中。
王府中每日来访的,皆是孙权不得不见的位高权重的人。他们的口气或规劝,或抱怨,或愤怒,或悲伤,但来来去去,所说的无非关于一个人——
——暨艳。
他们说暨艳结党营私,他们说暨艳任人唯亲,他们说暨艳图谋不轨,他们说暨艳私通蜀人……在雪花般漫卷天地的信件和抱怨声中,那个有着一双黑白分明眼睛的暨艳渐渐走了样,一个贪婪、阴险、是非不分而心怀不轨的弄臣呼之欲出。
第四日,城门口开始出现大批长跪不起的官员。他们痛苦流涕,不吃不喝,只是要求严惩弄臣暨艳一党。
我渐渐开始理解暨艳的悲愤。因自我来到这个世界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东吴官员如此齐心地去做一件事。
人性,有时候可以很伟大,但有时又过分凉薄。
如此过了几天,一天傍晚我去孙权那里,他正在案后发呆。案上是堆积如山的信笺,许多都还未来得及拆封。
我走过去,他仍是呆呆的,既没有抬眼看我,也没有说话。
我安慰他道:“门口跪着的官员散了一些了。”
他置若罔闻,只是看着案上发呆。我突然发现他的头上有一条白发,只是一条而已,但却分外刺眼。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按捺不住,走上去替他拔掉。
他终于回过神来,捉过我的手,看看我手心里的白发,然后苦笑起来。
“孤是不是很没用?”他突然这样问我。
“为什么这么说呢?”
他没立即答我的话,只是抬头看着桌上如山的书信,思索了一下又缓缓说:“刘备来袭,孤一点都不觉忐忑;那年曹操来袭,孤也觉得孤能取胜……再往前,即使是兄长去世时,孤虽然有些彷徨,但并不觉得无力。今天面对这样的情形,孤却第一次觉得无能为力了——”他停了停,看看我,又说,“——孤第一次觉得有不可战胜的人。”
“陛下,”我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的眼睛诚恳地说,“又何必想着要战胜他们呢?”
“他们挑战了孤的权威。”他这样说着,疲惫的脸上却忽有冷冷的东西微微泛起。
“陛下还记得当年的情形么?”
“当年?当年什么情形?”他有些茫然地看着我。
“陛下,当年令我最欣赏您、最欣赏这个国家的一点,是您的用人。贵族也好,平民也好,您并没有单纯地想要照顾某一方的利益而削弱另一方的利益。当年您的眼中,人并无出身之分。您用的只是他们的才华。只是因为贵族子弟受到的教育多少会比平民多一点,所以为官的贤能中出身好的人也就多一点。当年您既然没有将人以出身划分,自然也谈不上要战胜谁。为什么到了今天,却又走了回头路呢?”
他看我的表情如梦初醒。他想了想,摇了摇头又点点头,叹了气然后又笑了。
“是有些道理,但是已无法回头了。”他说。
半个月后,暨艳被革职下狱。
即使这样,官员们的愤怒和抱怨并没有得到稍微的缓解。谏书一封接一封地送入,痛哭流涕要求严惩恶臣的官员仍在层出不穷。这种铺天盖地的愤怒终于波及到了与暨艳交往的人,他所举荐的选曹郎徐彪亦一同下狱,而张温亦被革职。但这仍不是一个终点。
唯一敢于发出不同声音的是骆统。他和张温不过点头之交,张温下狱后,他竟接二连三地上书孙权,请求给张温官复原职。这一年骆统已年逾三十,三十多岁的男子,理应世故,理应圆滑。他却仿佛仍是我当年在鲁肃船上所见的那个只因倾慕某个人的某一点,便敢于挺身而出对抗权威的少年。但即使他再勇敢,再坚持,他的声音还是淹没在漫天的喊杀声中,无法传入孙权的耳朵。
非杀不足以安众心,非杀不足以平民愤,非杀不足以谢天下。纷纷扰扰的阴谋与中伤交织成深不可测的海。却不知道孙权是通过暨艳发现了这片海,还是他早就发现了这片海,暨艳只不过是他用来试水深的一件工具。
孙权差人送毒酒给暨艳那一天,我正好在场。使者捧着毒酒急急离去,我看着孙权,他避开我的目光,冷冷看向窗外。
“非如此不可吗?”我问。
他没有回答我。
我跟去狱中送暨艳。见到他时,他梳戴整齐,穿着朝服,安静地跪在酒盏前。
我走进去时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一双眼睛仍是黑白分明,里面没有任何喜怒。
我在心里低低地叹了口气。我从未喜欢过他,甚至可以说,我也是造成他死亡的那层层纠结的阴暗中的一员,但这一刻,我着实有些为他心疼。
“认个错吧,”我忍不住对他说,“去认个错,事情还有转机。我帮你调解。”
他又深深看我一眼,平静地说:“我没有错。”
“即使你认为自己没错,就不能暂时认个错吗?”
“不能。”
“难道活下去不是更重要的事情吗?”
“不是。”
他的平静让我有了些突如其来的恼怒,我忍不住冲到他面前,大声对他说:“你以为你是谁呢?你真以为举世皆浊你独清么?这个世界是有阴暗,有浑浊的东西,但是无论这世界是怎样,总要活下去,活下去呀!勇敢的人才会活下去,才能从微茫的希望中寻找一些可能存在的美好。你怎么会不懂?”
我越说越激动,竟热泪盈眶。
“你是在哭我,还是在哭你自己呢?”他平静地说。
——我是在哭他,还是在哭自己呢?
我怔了怔,又看了一眼他,在他平静的脸上,我找到恍若隔世的倔强。
我也平静了下来,嘶哑着嗓子说:“怎样都好,你不应当认为这世界上的人全醉了。有些人心里是清醒的,他们只是为了让这个世界尽量清楚一点,明亮一点,不惜与阴暗的、糜烂的东西为伍。他们默默地承担一切,他们比你伟大得多。你不必明白我在说什么,你也不必认为我在说自己,但总之我现在说给你听了。”
他冷笑而不语。
“你也不必笑,不必把自己想得很悲壮,”我冷冷地看着他,用冰凉的声音说,“惠恕那样待你,你却不惜牺牲他的前途只为完成自己愚蠢的名节。悲壮的人不会做这样的事。”
那一刻,他神情中有了些犹豫。可他只是摇头,说:“你说完了,该走了吧。”
我又一次看他,他还很年轻,那样干净的眼睛,不知道看见的是怎样的世界。我不同情他,但我可怜他。
“如果暨艳越狱然后潜逃,我想陛下不会追究。”我走到门口,站住,回头又这样对他说。
他冷冷一笑,然后端起面前的酒盏。
当血从他嘴角渗出,当他的脸慢慢变得苍白时,我最后一次对他说:“这个世界虽然不似我所想,但也绝不如你所想,子休。”
“我知道,所以我咎由自取。”他平静回答。
他就在我面前倒下了,倒在蓬乱的茅草中,倒在不见天日的暗狱里。他闭上眼睛,终于离开这个他无法容忍的世界。
只不知道彼岸,是否存在着一个黑白分明、没有任何阴暗和妥协的天国。
第九章 九天之怒
死了就死了。苦难也好,微茫的快乐也好,活着的人依然要继续。
这一年入秋后,气候变得非常奇怪。四处山洪不断,又时有天火引起的火灾。
这一年,蜀益州等四郡叛乱,诸葛亮亲自领军征讨;北方消息传来,据说曹丕的病情一直反复;而观星师在夜空中看见了荧惑入太微。人们在私下惶恐地猜测,会否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那一夜我在房中看书,突然案几跳起来,狠狠将我撞了一下。我以为谁推了案子一把,转眼想起来,房中只得我一人。
紧接着又是第二下、第三下。房中一切都摇晃起来。梁上的木屑夹着粉尘,纷纷飞落。
是地震。
我推门而出,外面是一片混乱之象。早上孙权领着男丁出城狩猎去了,此刻留在府中的,皆是些妇孺。她们张皇地四处逃散,每个人都衣衫不整,惊惶满面。
我还算知道这个时候应当做什么,便招呼她们往空旷处来。人们纷纷在空旷处站定,四周形势也稍微安静了些。地震渐渐减轻,四处房屋却开始有了隐隐的火光。有人开始对着摇摇欲坠的房屋下跪,小声地祈祷。我虽没和她们一起下跪祈祷,但心里也是惊魂未定。无论受过什么样的教育,在天灾面前,人总是觉得那样无力。
这个时候,我看见王夫人被两个侍女架着走过来。她长发散乱,脸上是班驳的泪迹,臃肿的腰部在夜色中格外醒目。她正怀着第二胎,在这样混乱的局面中能保得母子平安,也算万幸。
走近了,却发现她在剧烈地挣扎,一直想要冲向身后那摇摇欲坠的房屋——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和儿还在那里啊!”她几乎歇斯底里地大喊。
我一惊。这个时候,全然忘了平日与她之间的芥蒂。只是上前,扶住她,急急地问:
“怎么了?和儿还在里面?”
“你让她们放开我!和儿还在里面啊!”她哭着喊道。
“夫人,这个时候不能往那里去的。请等一下,一会禁卫军就来了!”身边的两个侍女拼命扯住她说。
“再过一会,和儿就不知道会怎样了!”
“你是尊贵之身,又怀了身孕,怎么能去救人呢?”我也帮忙搀住王夫人,安慰道,“放心,和儿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我不要听这种话!”她仍是歇斯底里地大喊,“你们替我进去救他出来,你们去啊!”
我看了眼身边的侍女们,她们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脸上全是惊恐之色。
即使是违抗主命又如何,如果命都没有了,又如何去享受主人的赏赐。
这个时候,我一点都没有鄙夷她们的畏缩不前。
王夫人好象意识到了点什么,突然一把拉住我,在我面前跪下。一双眼睛含着泪水,哀求地看着我:
“救救我儿子。求求你,救我儿子……”
我叹口气,看了看她的房间。地震已经渐渐消减了,只是有火燃起来。即使会有余震,在下一次余震到来之前,应该还会有几分钟时间罢。
旁边有水缸。我走过去,舀了一瓢水,从头将自己淋到脚,然后向燃烧着的房屋走去——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这种事情无关感情,无关喜恶,只纯粹是对于生命的挽救。那一刻,我想,如果他在这里,有人这样请求他,他也会这样做的吧。既然他会这样做,我也要这样做。
情形并没有我所想的那么糟糕。王夫人的房屋虽然着了火,但火势并不大。我一路跨过地上的木块瓦砾,一边大声呼喊孙和的名字。
却始终得不到回应,不知不觉,已走到最里面的屋子,却仍然没听见任何活人的声音。
“孙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