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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夫人的死让她燃起希望。当年将她贬谪来吴,是步夫人的主意。她觉得步夫人既然死了,她或许会被重新召还建业或者武昌。可是没想到,这一次的希望,彻底成为绝望。
时间流过太多,人经历得太多,便开始渐渐学会遗忘。
孙权已将她遗忘。
我去吴参加她的葬礼,路过华亭陆家,想起养病的陆瑁,便转了个圈去探望他。
他气色不是很好,走路要拄杖而行。他眼睛依旧明亮,脸上不时仍露出少年一样羞涩的笑容,可那灵魂之外的单薄躯体,却已枯萎老迈。
他终于没有认错我,他直称我的名字,他调侃似的说自己:“原来我真的不适合当官。”
“怎么这么说呢?”
“以前在这里过了那么多年,都没有事情。没想到才被兄长拉过去做了两年的官,便病成这样。”
停一停,他又轻轻说:“恐怕好不起来了。”
“你别胡说。”我不悦道。不悦的心却瞬间隐退,我突然有些哽咽。
“云影,”他突然问我,“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呢?”
我想也不想便答:“你知道我定亲的事跑来我家祝贺,害我还会错意了。”
“会错什么意呢?”他笑着问我。
我讪讪地不去作答。看着他笑着的脸,我把脸一板,佯怒道:“喂,我好歹也做过你的老师,你不可以这样戏弄我。”
“是,我记得的,”他突然正色道,“你教我的那些东西,跟随了我一辈子。”
他说他仍记得,我却突然有些恍惚。
我多久没有抚琴唱歌了呢?上一次作画又是在什么时候呢?
那些画过的画,在命运沉浮间,又流落到了哪里呢?
那些画上的人儿,如今又都在哪里呢?
“跟我来,带你看些东西。”他忽然是这样说。
我跟着他,七拐八弯地穿过长廊,来到一间偏僻的房间。
房间里很阴暗,习惯了外面明亮的光线,进入屋里那一刻,我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
他轻轻在旁边点燃了一支蜡烛,屋里的一切才渐渐从我眼前浮现。
然后,当我看清楚眼前的一切时,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轻的惊呼。
屋里挂满了画,油墨色彩,从另一个时代带过来的笔法。有几张是我年轻时所作,画的陆逊,画的他。还有周瑜,他站在船的甲板上,微昂着头,看着远处的江水和蓝天。这些画,我曾以为遗失了,可没想到它们都在这里,都在这里精心地被保存起来。
更多的画是陆瑁所作。画的是我,画的是茹。我看着这些画,有些恍惚。墙上全是自己,明明一模一样却又仿佛永远不再的自己。或颦或笑,带着几十年的尘嚣安静地看着自己。
“是不是。其实我一直没有忘记。”陆瑁轻声说道。
我就站在那里将这些画看了又看,直到西斜的暮光微微透入我的眼。我才想起,是该走的时候了。
我对他说:“我还要赶去参加徐夫人的葬礼。待参加完,我还回来看你。”
他点点头,送我出去。在门口那颗桑树下,他又一次站定了脚步。
“云影,”看着我的眼睛,他轻轻说,“有句话,其实一直想对你说……”
我安静地看着他,安静地等待他说下去。他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红晕,随后他摇了摇头。
“还是算了,等你回来的时候,再和你说吧。”
我说:“没关系,我等你说完了再走。”
“不说了,”他看看我又看看天,“已经等了这么长时间,不在乎多等两天吧。”
可我最终还是没听到那句他想说的话。
参加完徐夫人的葬礼回到华亭,看见陆家门口扬起了白幡,看见满院素服宾客的泪眼。
他去世了,就在我走后的第二天。
我还看见从武昌赶回来的陆逊,穿着丧服,安静地坐在棺木旁边。他像是很疲惫的样子,用一只手托住额头。但我在想他不是疲惫,他仅仅是不想让别人看见他此刻的表情。
我的心不是不悲伤,但更多的却是一种空茫的感觉。仿佛几十年的喧嚣席卷而来又呼啸而去,只留下一片空白的寂静。
回建业之前,我又一个人去了一趟他的墓上。墓前堆满了白色的花,墓碑上有陆逊为他刻下的字。我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摸过那些深深的字迹,墓石刺骨的冰凉顺着我的指尖一直传到我的心。
“子璋,”我轻轻地问,“那个时候,你到底要和我说什么呢?”
远远处,山谷里的风吹起来了。
我回到建业的时候正是暮色时分。西边的天空还有淡紫色的余光,可东边的天幕已成深蓝。
从城外的山上向下看,城市正在一点一点亮起来。起初是星星点点的几点光,然后一片一片地亮起来。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在这日渐繁华庞大的城市里,千家万户的灯火是怎样点燃起来,歌舞是怎样轻扬起来。人们从家中走出,到街上去,到酒楼去,到最繁华的所在去。他们哭、他们笑、他们嬉戏。他们让城市的空气中飘扬着酒的味道。
可整个城市已步入夜色。
赤乌四年五月,孙登去世。
他的死讯连同他最后留给孙权的书信一起送到建业。孙权将他的信展开,看到一半,便放声大哭,以至伏倒在地。
我扶起他,擦去他的眼泪,说着安慰他的话。可是没有用,泪水反而愈加汹涌地从他眼中流出。这样子撕心裂肺的哀伤,我只见过一次,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孙策死的时候。
可那一次,虽然危机四伏,但总能看到眼前的希望;现在的他,什么都有了,可孙登的死却让前面的路看起来那样黯淡。
那一次,我能够安慰他,是因为我知道前面的明亮;这一次,我的安慰看起来却那样苍白无力。
因我自己都无法安慰自己。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我不是生在这个时代的女子,为什么我所知道的那样多。
为什么我会知道后面有两宫之争,有孙权的暮年之困,有在这些风雨中作了祭品的他。
为什么我要知道这一切。
为什么孙登要这样义无返顾地离世。
为什么我无法为你改变这一出正在上演的悲剧。
我最爱的人。
听临终前留在孙登身边的宫人说:“从没见过那样的眼睛。”
那样鹿一样漂亮的眼睛在临终前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第一次见到这双眼睛,又是在什么时候呢。
好像是在那些久得仿佛不属于这生命的日子里,他躲在他母亲的衣裙后,怯怯地看着我。
他母亲告诉我,因这孩子从小在冷眼下长大,因此认生。
后来我带他回家,把他留在我房间里。有整整三天,我拿吃的给他,他不吃;和他说话,他不理我。
然后他跑出我的房间,在宅院里乱转。他一头撞入徐夫人房间,徐夫人张开双臂抱过了他。
做了王太子后不久,魏帝遣人送书到吴,要求孙权送子入质。他流着泪说:“如果父亲为难,就把我送去魏吧……”
地震的时候,他私自跑去吴。我找到他,把他带回。在回去的船上,他对我讲起蛇妖的故事,他还说:“爱应该是很好很好的东西。为什么能够轻易拥有爱的人,却总是想着要将它忘记?”
称帝那一年,他问我:“这天下的皇后,又在哪里呢?”
可他毕竟还是成长起来。他或许不是一个好儿子,但他毫无疑问地是一个好太子。在武昌,他和陆逊同心协力,治事严谨。吕壹之乱,他屡次上书,全然不顾因此招来吕壹的诽谤。
直到临终他临终前给孙权的上书,也只是字字称臣,安排自己身后国家的事。不像是儿子临终时写给父亲的信,倒更像是一封比较详细的谏书。
我很疑惑,在他离去的时候,这世上是否还有他留恋的东西。
那宫人的话却一直留在我心里。
她说她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睛。
她还说,临终时孙登的眼睛,与其说是在求生,不如说是在求死一般。
也许是觉得离去的人比留下来的人还多,也许是想要凑这个热闹,那一年的七月,诸葛瑾也阖然长逝。
他的葬礼十分收敛,只通知了几个最要好的朋友。当几十人的车队安静地经过建业的街道时,很少有人知道那棺木里躺着的是东吴的大将军左都护,又或者,成为了一个时代传奇的诸葛亮的哥哥。
与他交往不多,但我知道,他其实一直很讨厌别人这样看他。他讨厌别人说起他的时候,会说:“噢,蜀相诸葛亮的哥哥啊。”
他宁愿别人只记得他是诸葛瑾。
即使这个名字只会被一部分人记得,而被另一部分人忘记。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想,即使是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他一直忠心耿耿地留在吴。好像是风中的蒲公英,被吹到哪里,便停留在哪里。顽强地生出根,长出枝芽,然后散叶开花。
为自己么,为孙权么,还是为这天下么?
可是“天下”这个字眼,在这日薄西山的时代,显得多么模糊。只有“三国”,只有“晋”,只有乱世,复乱世。
我们如此辛劳,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到底是为的什么?
八月,孙权决定在湘水之畔开一座新城。
他将城市的名字起作“邾”。
他命陆逊去办理此事,又带了我去看筑城。我明白他的心境,孙登的去世让他沉浸在长久的悲痛中,现在的他只想找些事情来散心。
随筑城的士兵同吃同住一段日子,他开始觉得疲惫,决定返回建业。
我找了个借口留下。离开前孙权用那对黯淡的眼睛看了我许久,然后说:“你要回来。”
我点点头,给他我从不曾违背过的承诺。
然后他的车马渐渐远去,消失在地平线另一边。
然后我回头,陆逊已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身后来。看着我的眼睛,他轻声说:“你何必留在这里受苦呢?”
“我想陪你一段时间。”我轻声说。
“什么时候不能陪呢?”他微微笑道,“日子还长得很。”
长?我不无悲伤地想到,日子并不剩下很长了。
可是虽然留下来陪他筑城,相处的时间,却并不是很多。
他太忙了。每日忙于调度士兵忙于指挥搬运石料忙于监工忙于给孙权写信报告进度。有时候好不容易见他忙完一天的事情回营,我走入他营房时,却见他已和衣在榻上睡去。
那个时候,唯一能做的,是帮他将鞋子脱下来,再把毯子轻轻覆在他身上。
他也不乐意我随他一起去工地。那里总是尘嚣漫天,士兵们裸露着脊背挥汗如雨。那是一个纷纷扰扰的世界,与优雅、从容、高贵全然无关的世界。
我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他做点事。有时候我将从外面采来的花插在他屋中的瓶子里,有时候我点了炭泥小炉,熬了汤放在他案上。也有些时候,在他房中看见有带了泥印的衣服,我就悄悄抱了去江边,为他洗干净再送回来。
但我能做的,也就是这么多而已。
有时候我甚至在想,我如果是个男子就好了。如果我是个男子,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和他一起去承受所有苦与累。我可以陪他去任何地方,甚至像潘浚一样和他一起玩些诸如葱汁催泪的鬼把戏。他要分担的,我陪他一起分担;他要承受的,我随他一起承受。
这么多年,第一次为自己是个女子而懊恼。
筑好的城真的很漂亮。
深灰色的城墙散发出一种万年屹立的庄严味道,城中典型的南方屋舍错落有致,青石板路平滑如镜。
城筑好那一天,他来找我。我走出营房,看见他穿着整洁漂亮的衣服,威风凛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