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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筑好那一天,他来找我。我走出营房,看见他穿着整洁漂亮的衣服,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
“走吧,”他说,“这么多天没好好陪你。今天陪你一天。”
我笑起来,走进去也换了漂亮的衣服,牵了马走出去。
我骑着马跟着他,一路离开城市,离开人群,一路往人烟稀疏的地方而去。四野在渐渐开阔,江风令人愉快地扑面而来。在一处山冈前,他停下来,跳下马。
“怎么了?”我奇怪地问。
“好的风景,要突然一下尽览,才能充分感受到那种摄魂夺魄之美。”他说,“你下来,我们不用骑马过去。”
我带着几分疑惑下了马,看他把马系在一旁的树上。然后走过来,用一条丝绢蒙住我的眼睛。
“又来这一套,”我笑道,“这次是不是想把我拐去卖掉?”
“是啊,你打算怎样呢?”他的声音里也是浓浓的笑意。
“帮你数钱咯。”我笑着,带着满心的甜蜜抱住他的臂往前走。
这一刻,我突然又很庆幸自己是个女子。
我感觉到抱在怀内他手臂的温度,我感觉到阳光正暖暖地照在我身上,我感觉到清冽的风,空气中花果的飘香。
在一个地方他停下,然后握住我的手。他对我说:“来。”
我顺从地弯下腰,让他将我的手引向某个方向。然后,突然之间,我感觉到微凉的水像鱼儿一样欢畅地从我指间流走,水又凉又温柔,让我想起最华贵的绸缎。
他突然解开了蒙在我眼上的丝巾,眼前一切尽收眼底。
在这一刻,我在想,原来风景也是可以感动人的。
眼前是缓缓流淌的江,江后面是山,是云,是湛蓝的天空和金色的斜阳。正是秋季,山上的枫林一片一片地红,阳光照在上面,让它呈现出了斑斓的色彩。
而近处的江水,那么清澈,那么温柔,阳光照在上面也碎了,一江都是晶莹闪烁的金子。他的手握着我的手浸在水里,微微一动,一圈圈涟漪便缓缓向外推去。然后有芦苇,芦苇尖在我们头顶上缓缓飘荡,有如水鸟的翅膀。然后有沙洲,沙洲上栖息着一群白鹤,正悠闲地啄着自己的羽毛。
“第一次来到这里,便想带你来了。”他温柔地看着我说,“我是个闷人,不懂得别的让你开心的事,只会带你看风景。”
“足够了,”我感动地说,“我很欢喜。”
“有时候想想,和你在一起的时光,不是在打仗,就是在谈一些很枯燥的事情。希望将来你想起我的时候,会想起,我也曾经带你看过风景的。”
“不要。”我脱口而出。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为什么不要呢?”
“我不要想起你。我只要看到你。”
“傻瓜,”他笑起来,“我会死在你前面呢。”
“不会。”眼泪漫上眼眶,我却固执地坚持。
他不知道我来到这个世界只是因为他,如果他死了,我又为什么要留在这个世界上。
甚至我连陪他走到最后的勇气都没有。当那个日子一年一年地靠近,我是多么想在那之前逃离。
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倾诉的欲望,我想将我所有的秘密源源本本地告诉他,我要他知道我的心。
可是在犹豫的时候,一只鹤鼓动着翅膀,降落在我们面前。
它打乱了我的思绪。当这美丽的生灵昂起脑袋犹豫不定地打量着我们的时候,我的目光已全然被它吸引过去。
孩子气油然而生,倾诉的欲望却已跑到九霄云外。我朝它走出一步,它便犹豫地往后退一步。我再走一步,它再退一步。却始终不飞走,只是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看着我。
“你不行呢,”陆逊笑起来,“看我。”
他慢慢走过去,那只鹤就在那里歪着脑袋看着他,不退,也不走。他就走到鹤面前缓缓蹲下,伸出手去捋它的羽毛。
“它为什么不怕你?”我惊讶道。
“从小就喜欢在家中养鹤,”他淡淡地说,“很多年了,可能身上染了它们的味道吧,所以它们也不害怕我。”
说到这里,他又低下头,爱怜地抚摩着那只鹤的脖颈,轻轻说:“说不定就是我离家时放走的某一只呢。”
“放走?”我奇怪地问,“为什么要放走?”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的话,只是回过头看着我,半天才说:
“因为要出仕,要打仗,要去做很多事情,所以离家时,将它们都放走了。”
我突然有些心疼。这些看似云淡风清的词句间,隐藏了多少沉重的往事?
“临走的时候还在想,等哪一天老了,还是可以再回家养着它们的……”他兀自说着,“四年前出征归来,发现自己真的是老了。况且也没有什么大的战事,就从战场上退下来了。本来打算跟陛下告老还乡,可是见到他的时候……还是改变了主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过年少时的生活了……”
他淡淡地说着,夕阳的金辉蒙在他脸上。
“伯言,”我突然忍不住说,“吴不会一统天下。”
他呆了呆,然后说:“我知道。”
“它甚至不会延续很长时间。”
“我也知道。”
“那么,”我看着他问,“你,你们,所做的一切,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沉默着,松开了手,让那鹤扬起翅膀如同风筝一样飞上天去。然后他走到江边站住,安静地看着余晖下金红色的远山和滚滚奔逝的江。
“山之为山,江之为江,又是为了什么?”他问我。
最后一缕斜阳随着晚风一同隐去了。
卷八 夕颜
第一章 孙和归来
很久以前,听给我接生那一个护士说,我出生的那个傍晚,夕颜花爬满了窗台。
那个护士是个中日混血儿,从小在日本长大,语言里夹杂了大量我所不能懂的词汇。
我好奇问她,夕颜是一种什么样的花。她解释了半天,我才勉强明白过来,原来所谓夕颜,只是朝开暮败的牵牛花而已。
城市里没有牵牛花,它们渐渐被我遗忘。
直到这一年,赤乌四年行将结束的秋天的一个傍晚,我坐在窗边,突然发现窗台上爬满了牵牛花。
那一刻我才深刻感受到“夕颜”这个词所蕴涵的意义。
在夕阳下,在一片火似的云霞间,它们安静地老去,渐渐归于暮色。
然后我走出屋子,暮色间我看见两辆马车,缓缓驶进了院子。
“又见面了。”为首马车上走下来的青年,走到我身边对我说。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穿一件暗青色长衣,棱角分明的脸似曾相识。他的眼睛很黑,说话的时候,那双眼睛就一直看着你,里面却没有任何喜怒。他分明是在笑,但又无法从他的笑容中感觉到丝毫暖意。
“你不该不记得我的,”他对我说,“你不该不记得我孙和的。”
孙和回来了。
孙和被召回来准备做太子了。
其实这本该是意料中的事。即使没看过历史,不知道以后,仅从孙登之死,仅从接二连三的百官劝立太子的上书中,我就可以猜到这结局。
可当真正看到他站在面前的时候,我还是不由感到心悸。
什么两宫之争,什么嫡庶之论,如同这命运一样根本就是无可避免的事情。这一天我害怕了很久,可它还是到来了。
这些年他们母子俩应该过得很一般。这一点,从年仅十九却从不在脸上摆出任何喜怒的孙和身上可以看出,从王夫人看我那憎怨的眼神中更能看出。虽然孙权这些年一直不曾忘记他们,我也知道他经常偷偷地送财物和派遣最好的老师到吴。可是内心的寂寞和屈辱,又岂是物质所能弥补的。
至于我,这么多年过去,对孙和的那些恨意,也早已烟消云散。可面对他的时候,还是感觉刺骨的冰凉。冰凉之余又是心悸,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要发生一样。
可是孙和并没有一回来就被立为太子。
阻力多数来自公主鲁班。她和王夫人素来不和,现在王夫人之子要被立为太子,她自然全力反对。
说起来,她们之间的恩怨起因其实相当无聊:周鸾初嫁孙登时,以婆媳之礼待步夫人,却仅以一般礼节待王夫人。王夫人由此怀恨在心。到周循娶了鲁班之后,王夫人便想尽办法羞辱周循。鲁班又因此心生怨恨。
朝臣大多认为应当立孙和。这是个儒家礼教深入人心的时代,孙登死后,嫡长子身份让孙和的太子之位显得那么不可动摇。可即使是在一片劝阻声中,鲁班依旧固执地反对着孙和被立。为此她不惜四处散布流言,并勾结了好几个还算说得上话的大臣。她的举动多少有些作用,孙权虽然没表态,但太子一事却一再地被搁置下去。
如今的鲁班已不再是我初见时的那个身着新衣面容娇羞的鲁班了,她目光锐利,很少对人笑,比常人更焦渴地想要拥有权力。这么多年过去,也许她一直不曾忘记周循,也许她早已将他忘记,只是那个时候的恨意仿佛成了习惯,便一直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自孙和被召还建业以来,又过去三个月了,可是立太子一事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国家不应该没有继承人,这让朝中大臣甚为忧虑。
但忧虑是没有用的。只要孙权一天不表态,这件事情还会无休止地搁置下去。
一日,陆逊来到建业。
以往他每次来建业都会见我一面,这次亦不例外。可是当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的时候,我发现原来这一次他不止是想见我面而已。
“为太子事找我的?”我不想等他开口,自己先说道。
“是。”
我叹口气:“你又何必卷进去?”
“这是国家的事,”他正色道,“既是朝臣,没有卷不卷进去的说法。”
我仍是叹气。
“一个国家不可以没有太子。”
“孙权有那么多儿子呢。”我淡淡地说。
“自古都是立长不立幼,”他说,“如果废长立幼,会给国家带来混乱。”
我突然发现我说不过他。不仅是因为在他面前我永远无法说出一句尖刻的话,也不仅是因为我知道孙和终将被立。更大的原因来自他本身,这一刻我才发现,他相当倔强,比我还倔。
我只能是叹气。
“云影——”他忽然轻轻地唤了我一声。我心顿时软下去,安静地看着他。
“以前发生什么事,我不知道。但为什么这么多年了,还是对他耿耿于怀?”他问我。
那一刻我突然在想,如果将以前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他会不会像以前的我一样疯狂地仇恨?
可是我怎么可能告诉他。那些见不得人的罪过,那些沉重的阴谋,我从来只愿我一个人背。
我只是说:“我没有耿耿于怀。”
他说:“既然如此,劝劝陛下,可好?”
我终于还是点头。
然后我就开始在孙权耳边不时说着应当立孙和为太子的道理。
这不是太难完成的事情。他一直未表态是因为他举棋不定,是因为赞成和反对的势力刚好达到平衡。这个时候,我在旁边轻轻一推,便将他的天平推往孙和的方向了。
赤乌五年春,孙和被立为太子。
他应该知道我为他说情的事,对我的态度客气不少。我们见面的时候,竟能说上两句话,有时还笑一笑。
我有时在想,要不就这样吧。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剩下的时间,就站在他这一边算了。
毕竟他是陆逊用尽剩余的生命去维护的人。
就算他会带来一个国家的风雨,带来混乱,带来被卷入这场风雨中的人们的悲惨的命运,可是毕竟,我能够和陆逊站在一起。
我们可以一起做同一件事直到我们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