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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惶恐终于在某一天成为现实。
那一天雨下得很大,随着城外隐隐传来的一声巨响,地面上的积水骤然越变越多。
我们所居的房子在高处,可水还是迅速地顺着地面一直涨到脚踝。
几位嫔妃站在院子里,面色苍白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终于还是我忍不住说了话:“可能是山上泻洪了。”
王氏抱着孙休开始痛哭。我有些厌烦,但终于还是没有斥责她。有两位夫人比较有主见的,便朝大门跑去。
我们想砸门叫士兵带我们离开这里。虽然知道会有预料中的困难,但完全没想到事情是向着另一个方向发展。
大门根本没有锁。
门口的士兵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在涨水前一夜,他们就已离开这里。
从大门口往低点的地方看,只见四处都是水。黄色的、混杂了泥浆和其他东西的浑浊的洪水,吞噬了一间又一间低洼处破败的小屋。我看见一个妇人在水中哭着将手伸向她的孩子,可是洪水转眼将她带走。
我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噤,又只能退回屋里。
我们就坐在屋里的榻上,看着不停渗进来的水,相互依靠着、安慰着。
那可能是我们一生中最难熬的日子。每一天我们都坐在榻上,听着窗外无尽的雨声,看着缓缓在地上流淌的水,祈祷着这水不要继续往上涨。
屋里的存粮已经不多,我们每个人每天都只能分到一点点。孙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常常喊饿。王氏总是将自己的那一份给他吃,自己闹得面黄肌瘦。我看不过去,也常常将自己省下来的一点分给她吃。
在积水有小腿深的那一天,天终于放晴了。
太阳像被阴雨天憋了很久的气般,一出来就施展出浑身解数,毫不留情地炙烧着大地。水在渐渐退去,从水面下露出来的那些残垣断壁,竟与灿烂的阳光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当我们艰难地走过那些洪水浸泡过的街道时,常常可以看到被泡得肿胀的尸体。
但雨终究是停了,水终究是退了,看守我们的卫兵也不知道到哪去了。灰色的城门映入眼帘时,我们每一个人都感觉到死里逃生般的快乐。
我们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一个个兴高采烈地跑向城门。可是走到城门下的那一刻,心中所有兴奋顿时化作乌有。
城门被紧紧锁上了。
“在那里停下来。”
一把严厉的声音,从高处的城楼上传下。我们不约而同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城楼上林立密布的刀戟,和那一张张漠然的脸。
——那些看守我们的卫兵,竟都没有走。在洪水来临的时候,他们撤到这里又锁上了城门。
“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最先按捺不住愤怒的是一位年轻的董姓妃子。对着城楼上那些残忍无情的卫兵,她悲愤地大叫。
“抱歉,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冷冷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你是想让我们都死在这里吗?”董妃又问。
“属下绝无此意。只是娘娘吩咐过,没有她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可以走出公安。”
停了停,那城墙上的声音又说:“——违者死。”
我们,这些被王夫人视为眼中钉的女人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得到过孙权的宠爱,每个人都有一段自己的故事。
可是如今我们只能被囚禁在公安灰色的城墙内,如同最卑贱的囚犯一般,和城中那些面如菜色的幸存者们一起在死尸堆里翻找食物。
老天也仿佛在捉弄我们。阳光一日比一日猛烈。城中的水被迅速烤干,泥地上有龟裂的纹路。
那些被泡得肿胀的尸体开始溃烂,先是一点一点变成紫黑色,然后长出白花花的蛆。空气中弥漫的皆是令人作呕的难闻味道。
食物越来越少,即使找到一点,也不够大家分。渐渐地,几个共患难的女人也开始出现摩擦。到了后来大家索性分头行事,各自散开去寻找食物,一边维持住生命,一边等待那不知什么时候能来的救援。
王氏带着孙休跟上了我。我们运气还不错,很快在城的偏僻处找到一家不知什么人留下来的农地。地里还有一些未挖出来的白薯,我们每日就靠那些为生。
很快,我们中间便有人死去。
是年纪最大的一位夫人,死得很突然,从某一日开始,突然高烧不退呼吸困难,身上泛出黑灰色的斑点。坚持了不过一日,便死去了。
和她一起的人找到我,哭诉着对我说了此事。我不觉一惊,便急急跟着她赶去。
她们分散后一直在城中低处觅食。那里的居民多数被洪水淹死,所以每家都有些余粮。她们本以为她们应该是过得最好的一伙,只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死去。
我们雇了几个当地人,找了个块地把她埋了。
只是没想到,一天以后,和死去的那位夫人一起觅食的另外两位夫人也相继死去。
是同样的症状,高烧不退呼吸困难,身上泛出黑灰色的斑点。
不是饿死,不是中毒,是感染性极快的一种疾病。症状应该来自她们之前所呆的地方。
这样想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之前所雇来埋尸的那几位当地人也死去了,死的时候他们身上也布满黑灰色斑点。
是瘟疫。
我们一同跑到城楼下,告诉士兵城中有瘟疫,要他们放我们出去。
我们哭过,威胁过,哀求过,可无论说什么,得来的只是这样一句话:“城中发生什么我们不管。但娘娘说了,没有她的命令,我们不得入城,你们也不得出城。”
后来我们终于绝望,相继散去。
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每一个人。我们不敢碰城中的食物,不敢喝居民井里的水。每一天都觉得自己随时会死去,但每一天又觉得王夫人可能会发了善心将我们接回。日子就这样在交织着的不安和期盼中过去。
那块白薯地,成为我和王氏之间的秘密。每天我们都避开众人,去那里挖出白薯来充饥。刚挖出的白薯带着一种泥土的腥味,可是对这个时候的我们来说,却是最芬芳的味道。泥土再腥,总是干净的。比这城中的空气都要干净。
我承认这很自私,可是这个时候,连自身都难保,又如何去顾及别人。城中死的人越来越多,可是等待中的希望,看起来又是那样遥遥无期。
地里的白薯一日比一日少,终于从某一天开始,能挖出来的,只是发育不良如同肿胀的藤般的根。
那些根,擦干净了放入嘴中,嚼了两下,便不知所踪。吃过之后,腹中仍是空空如也。
王氏每天都哭。在她哭的时候,我那么厌烦却又无可奈何。我只有告诉她:“快了,我觉得陛下快来接我们了。”
有一天晚上,醒来之后,我发现她和孙休不见了。
不好的感觉泛上来。我爬起来,迅速在附近那些空空如也的居民屋中寻找她的身影。
在一处躺满溃烂尸体的屋中,我终于找到她。她坐在尸体旁,坐在一锅冻结了的粥旁,眼中有饥饿的光。她贪婪地用手捞起粥来吃,又将粥往孙休嘴里喂。
我吓一跳,迅速奔前,一下子打掉孙休嘴里的食物,返过身又去掐王氏的脖子,让她把那些粥吐出来。可是我晚了一点,她仍然咽了一些下去。
“你疯了么?”我不顾一切地大喊,“这家人明明是吃了这些粥死了,你还吃?”
“我饿……”她流着泪对我说,“我好饿……”
那位年轻的董夫人也死了,却不是死于瘟疫。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跑上城楼的甬道,又翻过甬道尽头的栅门,一路跑上了城墙。
在城墙上,卫兵从城楼里跑出来,用枪指着她,逼迫她回到城中。
闻讯而来的我们站在城墙下,纷纷说着劝她的话。可她置若罔闻,只是发狠似的说:“我要离开,我不要在这里!”
士兵上去捉她的臂,她退后两步,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突然纵身对着城墙外跳下。
那一刻竟没有人惊呼。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
这城墙,虽然陈旧,虽然残破,可再陈旧再残破,它也是那么高耸巍峨的城墙。一块石头从城墙上扔下来也会摔得粉碎,一只鸟儿也要用力地扇动翅膀才能飞过。可董妃,年轻的董妃,竟选择了这样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样死了也好……”王氏轻轻地说,“总是不用死在这里……”
“我们不会死。”我不耐道。
“都会死……陛下早就把我们忘记了……”
我板了脸想要斥责她。可目光刚落在她身上,心突然往下一沉。
在她颈窝处,我看见一块新生的,黑灰色的斑。
一天后她就死了。
死的时候,她那样痛苦。灰黑色的斑布满她的脸。她含混不清地念着孙权的名字,流着泪的眼一直绝望地看着天。
我抱着孙休站在一边,我死死抓住孙休,不让他跑过去握住他母亲的手。即使她再痛苦、再难过,我们也不能握住她的手帮她分担。因她身上带着瘟疫。
“影夫人……”她流着泪说,“帮我照顾休儿……”
“我会的。”我哽咽着说。突然有些后悔,为什么共处这么多天来,这是第一次对她温柔地说话。
“我死了没关系……可是休儿他还小……求求你……不要让他死……”
“我不会让他死。”
“谢谢你,”她嘴角展开一个宽慰的笑,“你真是个好人……”
我其实一点都没她说的那么好。这些天我对她说话的时候总是那么大声那么生硬,我甚至连她名字也总是记不住。每当半夜被她的哭声吵醒时,我也只是皱皱眉换个角度再睡,从未想过要去安慰她。
“休儿……”她低声唤着,“你要好好的……影娘娘会带你出去……你不要乖乖的,不要惹娘娘心烦……”
说完这话,她头往旁边一歪,似是进入了一个安静的梦。
一个没有饥饿,没有苦难的梦。
我叹口气,对孙休说:“你母亲死了。”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我,然后终于是一点一点哭起来。他哭着往前扑,想要去抱住他母亲。可我死死拉住了他。
“休儿,你不能碰她,知道吗?”我第一次那么低声,那么温柔地对他说,“我们去搬些草来盖住她,让她在这里休息,以后我们再来接她……”
“我们还能活着回来接她吗?”他问我。
我怔一怔,看着他的眼睛,用了最大的勇气和坚定说:
“一定会。”
入夜,我拉着孙休的手,悄悄地来到城楼下。
城门依然紧锁。城楼上的灯都已熄灭,这个时候卫兵们应该都已沉睡。只有一个士兵手执火把,还在城墙和甬道之间来回巡逻。
我走到甬道上那道栅栏前,轻轻地唤那个士兵:“大人……”
他回过头来看见了我,一脸吃惊的样子。随后他压低了声音却毅然决然地对我说:
“快点回去,你不能呆在这里。”
“大人,请你帮帮我们……”我一边哀求着,一边迅速将身上的首饰都摘下来,隔着栅栏往他手里塞。他往回推脱着,我却拒不肯收回,他也不舍得松手,我们就这样僵持着。
僵持之下,他终于是叹口气对我说:“你如果要些粮食,我能想办法。但你要出去,不可能。”
“大人啊……”我苦苦哀求着,“城中有瘟疫,再多粮食也只是多活几天而已。现在人们都睡了,你放我们出去,没有人知道。”
“这不可能。”他斩钉截铁地说,“你回到建业那一天,就是我人头落地的那一天。”
“大人,”我拉过孙休,对他说,“陛下可能忘了我们这些女人,可他不会忘记他的亲生儿子。如果他也死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