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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我拉过孙休,对他说,“陛下可能忘了我们这些女人,可他不会忘记他的亲生儿子。如果他也死在这里,陛下总有一天会知道,那时你一样要人头落地。甚至更惨,连你的亲人宗族,一个都不会留下。”
他犹豫着没有说话。
“你们现在都觉得王夫人会是皇后,孙和将来会是皇帝,可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们这样的所作所为,又能让他们在这个位子上呆多久?你再看看休儿,”我又指着孙休说,“他现在虽然年幼,好像和太子之位也没什么关系,可他身上毕竟流着皇上的血。你怎么能够保证,将来做皇帝的一定就不是他?”
他仍是犹豫着不说话。
“大人啊,”我苦苦哀求着,“放我们出去吧。你会活着,会有你想不到的荣华富贵等着你。”
他想了半天,终于还是说:“放你们出去不可能,就算王娘娘以后会失势,可我也不能活着看到那一天。”
我的心迅速沉下去,又不愿意就此放弃,仍是扯着他的手,好像是扯着一根救命稻草般。
“这样吧,”他叹口气说,“我明天要回建业向娘娘复命。或许我可以想办法让陛下知道此事。但事先说明,我也只能托人传口信。我不想留下任何可能让王夫人抓住的把柄。”
“大人,谢谢你……”我感激地说。但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刚燃起的希望又黯淡了下去。
“可是大人,”我又说道,“这里到建业来回至少要半个月。城中瘟疫在蔓延,我们现在都不敢吃城里的东西了。只怕半个月后,我们早就不在了啊!”
“这我也没办法了。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他正色道。
我难过地看着他无可奈何的脸,几乎要松了手慢慢走回去。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情。
“大人去建业,是否要路过武昌?”我问他。
“是,怎么了?”
“那么,”我一咬牙,横下心来对他说,“不要带信给陛下了,就带个信给丞相大人吧。告诉他,我在这里。”
“丞相大人?”他充满疑惑地看着我,仿佛觉得我是吃错药了般。
我义无返顾地点了点头。
“你确定是带给丞相大人?”他又问一遍。
“我确定。”
“好吧,你既然这样说,我就这样做。”他一边觉得不可思议地摇着头,一边将我那堆首饰尽数纳入袖中。然后他又突然问我:“如果丞相大人不相信呢?”
我想了想,说:“我写封信给他。”
“不可以,”他斩钉截铁地摇头,“我说过,我不可能留下任何被王夫人抓住的把柄。”
那要如何让陆逊相信这真的是我呢?我想了半天。身上的首饰都给了面前的人,全身上下好像再无任何可以表明我身份的信物了。我想着想着,突然想起一件东西来。
——那块挂在脖子上的暗红色的玉,就是靠着它我才来到这个时代。这么多年,我一直戴着它,再不曾换过别的项链。
如果陆逊还记得那一夜的夷陵,记得他是怎样一点一点顺着我的脖颈往下吻,那么他也会记得它。
我叹口气,将它取下来,交到那个士兵手上。
“你把这个交给丞相大人,他自然会相信是我,”我对他说,“这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但对我很重要。请大人千万不要弄丢了。”
他看了看,然后将那块玉收下了。
“拜托大人了。”我拉着孙休,给他行了个礼,然后转身欲走。
“夫人,”他又一次叫住我,看了看我,然后犹豫着说:“夫人,别怪在下没有提醒你。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可是丞相大人是太子那边的人,又听说他最近一直与你不和,他怎么可能来救你?”
“他会的。”
留下这三个字,我拉着孙休的手,一步一步走下甬道,走入黑暗,回那如同一个巨大坟墓的死城中去。
那三个字,其实不止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这个时候,我只能让自己相信,他会来救我。
第四章 被遗忘的初衷
我抱着孙休,在公安阴冷残破的城墙下,坐了整整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来我们没有吃任何东西,也没有喝过城中的一滴水。
天下起雨来的时候,我用双手张开接些雨水,用来湿润我和孙休焦渴的喉咙。
孙休思念他的母亲,夜半的时候常常从梦中哭醒。可他记住了他母亲的话,当他悲伤的时候,他也只是用手塞住嘴,尽量不去发出那些哭声吵醒我,免得我心烦。
早上醒来的时候,经常发现他嘴唇边泛着干了的血,手上伤痕累累。
那时候我唯一能做的是更紧地抱住他,在他耳边轻声说:“别难过,我们很快就会得救……”
第四天凌晨,听见城外传来一阵纷乱的马蹄声。
马蹄声一直逼近城门。然后一把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把城门打开。”
城楼上一阵慌乱,醒来的士兵不知所措地拒绝着来人的要求。而外面那人,面对着这一片慌乱,清晰而不容抗拒地说:“——我是你们的丞相,我命令你们把城门打开!”
门缓缓开了。
在潮水般涌入的士兵中,我第一眼就看见他。他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一双眼睛不安地到处寻找。他比上次分别时更加消瘦,可他还是那样好看的男子:眼睛如少年般明亮,衣裾上没有一点灰。他的发仍然黑亮飘逸,没有掺杂一丝班驳。
而我,抱着孙休坐在城墙阴暗的角落。我们的长发都散乱肮脏,脸上爬满泥泞,活脱脱地像是两个乞丐,又似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饿鬼。
可他还是看见我们。他的马将他带到我们面前。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的脸上写满难过,嘴唇轻轻颤抖,吐出我听不见的话语。然后,突然之间,他一下子从马上翻身下来。
他动作快得我几乎以为他是从马上掉下来的。可是没有,他只是迅速地一下子单腿跪在地上,浑然不顾地上的泥染上他的衣角。他的头垂得很低,谁也无法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我拉着孙休的手,站在他面前。所有人都在看我们,空气安静得如同凝固。
好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我终于听见他平静得如同做作的声音:“……臣救驾来迟,让夫人和皇子受苦了。”
而我也用了同样平静的声音说:“丞相大人救驾有功……”
那一场噩梦,终于在这个刮着微凉的风的早晨,被从武昌赶来的他唤醒。
死去的妃嫔们被送到城外安葬,死去的居民的尸体被堆在一起火化,幸存的人们一一领到药品和食物,以及干净的水。
剩下来的我们,坐上了他安排好的船。
早晨的江上有些冻人。我抱着孙休坐在船舱中,用我的体温温暖他幼小的身体。
陆逊挑帘进来,看了我们一眼,什么都没说,又转身出去。
过了一会,一件大衣被送了进来。我用它紧紧裹住孙休又盖住自己。
明明衣上有他的体温,明明身体在一点一点暖起来。
可心仍是冷的,像风。
在武昌,我们好好地洗了个热水澡,又用精致的食物充分填充了被折磨了很久的胃,然后再次起程,准备出发回建业。
在码头上,人一个一个地走上回程的船只。都差不多上齐了,只有我和孙休还站在那里。
他就站在旁边,指挥着士兵将几位夫人一一安置好。然后回过头来,温和地对我说:“夫人也该上船了。”
我只是说好,却并不移动脚步。
他也并不催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又说:“回去以后,要小心些,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
停一停,他又笑起来,自嘲般地说:“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陛下很快就会知道。”
他脸上神情有些失落,而我忍不住说:“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并没有想别的。回到建业,我不会在陛下面前提起此事。”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他指着那些船只说,“可是即使你不说,她们也会说。陛下迟早会知道。”
我沉默不语。他说的都是对的,孙权会知道此事,孙权会愤怒,他不会再给王夫人这样的机会。
我是希望打倒王夫人,我是希望打倒孙和。可这一次,我真的没有逼他在我和孙和之间做一次选择的意思。我所想的只不过是要活下去。
他最终还是选择我。虽然我心里清楚,就算不是我,换了其他人,他的良心也会让他去公安相救。
但是这一刻他还是在怨我的。(文*冇*人-冇…书-屋-W-Γ-S-H-U)
“走吧,”他柔声催促道,“你回去吧。”
“伯言,”我又想起一件事来,忍不住问,“那块玉,我的那块暗红色的玉……是否,还在你那里?”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然后说:“还在,怎么了?”
“……能不能还给我?”
他看了我半天,嘴唇抖了抖,还是没说出任何话来。最终他叹口气,缓缓地从衣领中将玉拿出来,从脖子上取下。
——他竟然把这块玉戴在了贴身的地方。
“我以为你会留给我的。”他这样说着。玉握在他手里,他却没有伸出手,也没有还给我的意思。
那一刻我有些犹豫。我在想,要么就给他算了?——留给他,让它代我陪伴他吧。
可是转念之间,心又硬起来。不可以给他。
其实换了别的任何东西,我都可以给他。只这块玉不可以。我从生我养我的时代横跨一千八百年来到这举目无亲的乱世,只有这块玉一直陪伴我。再穷困再难过的时候,我也不曾放弃过它。浮沉无定的生命中,只有它在提醒我,我是如何来到这世上。
我害怕丢了它,连最初的自己也会忘掉。
“伯言,”我叹口气说,“对不起,真的不可以给你。”
他什么都没有说。走上来将玉放进我手中,然后转身而去。
在回建业的船上,我一直很难过。几次想落泪,却又硬生生地忍住。
孙休站在旁边,一直茫然地看着我。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说:“影娘娘,你不要生丞相大人的气了,你要开心一点……”
我惊讶地看着他,说:“我没有生丞相大人的气。”
“那你为什么和他说完话之后就那么难过?”
“傻瓜,”我笑起来,把他抱到怀里,“我只是——”我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词语,“……感激他。你也应当感激他。”
“我非常感激他!”他大声地说着,“之前她们都说丞相大人是王娘娘那一边的,她们说丞相大人不会帮助我们。可是丞相大人还是救了我们啊!”
我笑着看他,拍拍他的脸,没有说话。
“而且丞相大人的样子好好看哦,”他眼睛亮起来,焕发出少年才有的崇拜的神采,“他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的,但是他说话的样子又好温和好温柔……”
“你要记得他,”我轻声对他说,“知道吗,你要记得丞相大人。”
“我会记得他的。”他像个小大人一般严肃地点头。
——我知道他会记得他。若干年后,他会是东吴的第三任皇帝。登基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陆逊追了一个很好听的谥号:昭侯。
——虽然那个时代,我们都无法看到。
孙权终于动了怒气,是在十一月的事情。
从公安死里逃生的嫔妃们轮番在他面前哭诉着,说着王夫人的坏话。被苦难折磨得面黄肌瘦的两位皇子怯怯地站在他面前,用沉默作着无声的控诉。
鲁班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她四处搜罗着王夫人和孙和的罪证,并想办法让这些事情一一传入孙权耳中。她说孙权中风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