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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挽月看了战报,随手合起来,挥手退了跪在前头的人。她仍是在法源寺,心里一直抵触回到宫里,她特别愁苦每天要面对的那种生活,睁开眼就是批不完的折子,闭上眼就是想不完的事情。
“火筛真的会杀了杨柳么?”苏挽月在男人面前蹲了下来,有些像学生请教先生。
男人侧过头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杀了有怎么样呢,无非是让杨宁清更气愤罢了。威胁一事,若是达不成目的,反倒成了束缚自己的累赘,再怎么说,应该拿个自己根本不在意的人,却威胁对手吧。”苏挽月说了很长一段,而后又有些无聊,站了起身来。
“别人的故事,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嘟囔着嘴,她是真嫌麻烦。
“火筛应该不会动杨柳,很可能会因此同巴藏卜闹僵。”朱佑樘轻声说了句,脸上有种淡淡的愁苦,但并不觉得悲伤。
“你若答应我多活一阵,我帮你杀了北元皇帝也不是难事。你会真正一统天下,成为千古一帝。”略带撒娇的意味,苏挽月笑了笑,那笑意仍是嚣张跋扈,但却有着种无奈的情绪。
“天下究竟有多大,哪能是完全收入囊中的。”朱佑樘却似乎觉得她话里的诱惑不大。
“我陪你去外头走走,今天天气不错。”苏挽月百般聊赖,她一谈起政事,头就又疼又晕,恨不得再去睡个回笼觉。
积雪未化,依山而建的寺庙,有种隐居的味道。苏挽月小心推着轮椅,看那个慵懒支着手的男人,他仍是气度怡然,任何挫折和灾难都无法泯灭他的气魄。反倒是苏挽月,觉得真正命不久矣的,好像是自己才对。
“我同你说个故事。”放生池前,苏挽月停了下来,倚着石头砌成的池壁。
各色鲤鱼穿梭在还残留冰渣的水池,乱石嶙峋,这些生物又单纯又活得任人宰割。
“佑樘,你相信人有前生和来世么?”轻声问了句,回过身去看那个坐着的人,手支在扶手上,撑着头,眼神慵懒又漂亮。被皮草包得严严实实下,露出的那张脸,也没了平日里的桀骜不训,好像温柔了许多。
“相信。”好看的唇动了下,眼睛含笑。
“我们前世就在一起,虽然我们都已经忘了那些情绪和纠葛。”苏挽月亦是笑了笑,今天已经是第二十九天,有些事,若不说,就再也没有时间了。
“你前世很威风,是个很厉害的人物。但却是被我害死了,你看,我从那么就以前,就是个自私又倒霉的人。”放生池中的鲤鱼悠哉而游,苏挽月看得却有些眼酸,要几千年的修炼,才能幻化成人,只是好像最后会发生,还是做简单生物过得开心。
“前世已过,我觉那些东西,不会影响到我。”朱佑樘打断了苏挽月,好像他原本就知道这一切,招了招手,让苏挽月走过去,“我希望你活得像自己,不要被任何东西牵绊。”
苏挽月伸手任由她握住,“可你给了我那么重的责任,我无法不被牵绊。”
“前生的你也是这样,我死了又那么了不起么,值得你犯下天条?”朱佑樘声音轻之又轻,但听在苏挽月耳里,像炸雷一样,她瞬间就觉得自己奇蠢无比,以为这种东西只有自己知道个冰山一角,却忘了别人是比自己厉害太多的人。
“我的手段,比你还是高明那么一点。”看出她眼里的疑惑,朱佑樘笑着解释了句。
“你相信那些东西么?”苏挽月眼睛里的神情很认真。
朱佑樘摇摇头,又点点头,“往事不可追,所有的事虽有因果,但也不要过于去追求缘由了,否则适得其反。”
“我以为这一切都是我的惩罚,但忘了,现在的样子,也是我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你以后会走得更远,后面的,就永远抛在后面。”朱佑樘像在看自己精雕细琢出来的作品一样,最得意的作品。天下女子,不会再有人,能超越苏挽月的胆识和高度。
手上用力,朱佑樘示意苏挽月蹲下来,而后摸了摸她的脸。狭长的刀疤,半面罗刹,但没关系,她已经不需要用容貌去获得任何东西,“挽月,我最怕你执迷不悟,不要强求,努力过好你接下来的人生。”
他似乎很了解苏挽月一根筋的性格,可以任性到指天为地,也恨不得转死为生。但天和地,生和死,六道轮回,都有其规律,那是宇宙存在的理由和秩序,不应该为一己私欲而去打乱。
苏挽月吸了口气,皱了皱鼻子,“我知道。”
“等到哪一天你也要去那个世界了,要记得跟我合葬在一起。”带笑的话,语气轻松,却听得让人心揪。
“我不想听那些。”
“太子年幼,贪玩,但还是挺聪明的,那是我唯一的儿子,你日后要多费心。”
“又不是我儿子,要教你去教……”
良久的沉默,而后像是一声轻叹,揉碎在了风里,“……你是我唯一喜爱过的人……”温润嗓音,带着些冷傲,他从来都是这种人,恨不得把心掏给你的时候,也是冷冷淡淡“爱要不要”的语气。
苏挽月觉得浑身都疼,疼到要大口大口喘气,阳光骤灭,天上阴云飘过,遮住了太阳。一瞬间的时间,天就变了,而后抚在脸上的手缓缓垂了下去。只敢盯着那只手看,她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一双手,像艺术品一样,手指修长,骨节像是玉雕的节。
蹲在地上,直到腿都麻了,周围昏天暗地的一片,她只觉得眼前发黑,抱着膝盖缓了很久很久。最后小心翼翼,抬起头来,看那张宛若睡着了的脸。依旧有些凶的皱着眉头,那双微微上扬的凤眼,却似乎不会再张开了,风吹起他的头发,发丝抚过他的脸颊,白发如雪,冷得苏挽月如坠冰窖。
“没关系,我们会再重逢。”用着他曾经安慰自己的话,苏挽月轻声说了句,像是对他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第321章 困兽犹斗
天地仍是混沌一片,本来好好的天气,一下子肆掠起来。
苏挽月站起来的时候,看着雪若芊和了因站在不远处,她很诧异自己没有哭,生离死别也许是这个世上最无奈的事情。那最深的悲伤,也不需要用眼泪去描述。
了因持禅杖,上次的伤,让他右手上吊着绷带,所以只是颔首点头,没有单掌立胸。
“牟斌云天在山下等你,你要回宫么?”雪若芊轻声说了句。
苏挽月抬了手起来,掌心是只五彩斑斓的虫子,那是魂虫,也是做傀儡的引子,“我最讨厌就是‘听天由命’四个字,就算拼尽我性命,我也不会让他独自去冷冰冰的地下。”
“就算变为傀儡,也活不过来,死了便是死了。”雪若芊无情打碎了苏挽月的幻想。
“我舍不得把他做傀儡,但起码尸身不腐,死亡太可怕……”苏挽月斜瞥一眼横过去,扫了面前的两人一眼,有些疯狂的神情。掌心的虫飞了起来,最后从朱佑樘顶心落下去,没入了人的身体。
苏挽月无法接受人死如灯灭这个事实,她现在疯狂得想,只要身体不腐,就当他睡着了就好。想着想着,就好像朱佑樘又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但她也知这样是自欺欺人,她的身体,也撑不了魂虫多久。一年?两年?但就是拿什么去交换也不在乎。
“你早就知道会这样,是不是?早知我会走到今日的地步。”法源寺山门殿前,苏挽月一袭黑衣站在那,望着下头的锦衣卫,却侧头看着旁边的雪若芊说。
雪若芊遥遥望着底下的牟斌,说得轻描淡写,眼里笑意闪过,“怎么,你要同我翻脸?可以把我赶出京城啊……如今大明都是由你说了算呢……”
苏挽月脸上的疤痕很突兀,看得人触目惊心,所以现在很少有人会看她的脸了。
“我会让他活过来的。”回头望了眼法源寺,苏挽月不知道在对谁说话。
“挽月,你觉得你能么?”雪若芊站在那没有动,望着苏挽月走下台阶,下头是接她回宫的锦衣卫,青山之中一片肃穆威风,但又显得有些凄凉。
前头那个背影没有回答,雪若芊苦笑一声,女人的肩膀太柔弱,但有些事,不得不扛。
回到那座紫禁城,苏挽月走过午门时右眼皮一直在跳。正北正南严格按着中轴线建造,宫殿的气场太强大,只有九五之尊的帝王才镇得住。苏挽月有些力不从心,她本身就最怕失去自由。
像是一座死城,所有的人都噤若寒蝉。她眼神扫过的地方,没有人敢抬头去对视。
回头望了牟斌一眼,还好,还有人能心平气和看着自己,苏挽月长长叹了口气,“我以后在毓庆宫住,若有什么事,直接来那找我。”牟斌不语,但点了点头,表情有些凝重。
只剩牟斌和雪若芊并肩跟着苏挽月走,越发显得她孤家寡人一个。过了后宫苑,经过那棵连理树时,苏挽月停了脚步,想了一想,又回头来看着牟斌,正色道,“对外,就说皇上病了,住在法源寺养身。”
“皇上早就写好传位于你的诏书,你可以名正言顺继位。”
“不荒唐么?我非皇族血脉,还是女子。”苏挽月断然拒绝,脸若寒霜。
“古有武则天为先例,你也不算冒天下之大不韪。”雪若芊笑了笑,说得异常轻松,她倒是有苏挽月以前没心没肺的样子。
苏挽月翻了下白眼,一副交流不下去的神情,抬手摸了摸连理树,“这儿风景好,适合你们谈情说爱,我就不打扰了。”拂袖便走,望着牟斌微微红了的脸,还有雪若芊似笑非笑的眼神,瞬间觉得人间还是有希望的,起码还是有人得了幸福。
才走几步,手臂却被人抓住,苏挽月回头,看着牟斌欲言又止的脸,“怎么了?”
牟斌仍是没说话。苏挽月望了望雪若芊,眼神询问,但那人耸耸肩,好像看戏的神情。
“挽月,我决定同雪若芊在一起了。”牟斌说任何话,都有种一诺千金的感觉。
苏挽月抬了抬眉毛,这段时间太忙,完全没去操心他们两个发生了什么,所有回过神来才发现,事情在以光速发展,“我知道了,但你没必要如此凝重同我说话吧?”笑了笑,半面罗刹的那张脸其实也并不骇人。
牟斌像是诧异苏挽月已经知道了一样,瞪大了下眼睛,而后有丝忐忑,“对不起……”
苏挽月哈哈大笑起来,后头的雪若芊也是满脸无奈。
“我这辈子得到过很多人的深情,但我鲜少有能抓住的。人生很长,没必要吊死在一个人身上,你也不必为现在的情形跟我说抱歉,本来就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略微止住了笑,苏挽月有些难以理解牟斌的想法,太看重感情,而后喜欢了别人就好像犯错了一般,还真是思维迂腐。
“……我也不知我为什么要说抱歉……也许不止这事,我们都不该把你推到现在的处境……”牟斌皱皱眉在说,神情有些苦闷的寂寥。
雪若芊眼神有些古怪,不知为何,苏挽月觉得同她疏离了很多。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什么不好的?”苏挽月摆摆手,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表情。
有什么不好呢,手握生杀大权,但转念一想,又有什么好呢。谁人都看得到前头是刀山火海,她一个人,就要这么走下去。无人能陪伴的前程,这是朱佑樘亲手把她推上去的高度,享尽世间荣华,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张皇后遥遥走了过来,身上的狐裘大衣显得雍容华贵,后头跟着两个侍女,而莫殇,一如既往跨刀立在身侧。
“你们猜她来同我说什么?”苏挽月抬手摸了下右脸上的疤,眼神兀自冷了冷。
“跟你宣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