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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深处走气味越浓重,除了桂花香还有种油渣的味道,有点像以前人用的桂花头油,不过比印象中的难闻多了,奶奶自制的头油清冽甘醇,而这里的油味却夹杂着浑浊的腐败气息,像是过了保质期的老油味。
正行走间,突然有几名村妇从两边围拢过来,每人怀里都抱着个木箱子,七嘴八舌聒噪个不停,她们说的是地方话,李安民没听懂几句,就看见木箱子里放着袋装的笋片、核桃仁和塑料瓶子装的小万春牌桂花头油,估摸是上来兜售货物的。
叶卫军用当地话跟她们交谈了几句,他的语速较慢,李安民连听带猜能听出个大概意思,貌似是在问路,那几名妇女你看我,我看你,又咧嘴笑起来,好像没有回答的意思,又一个劲儿地在推销商品,最后叶卫军在每人手里买了几样东西她们才心满意足地指路。
这些妇女的脸红彤彤的,脸颊两边的颜色特别深,就是人俗称的“农村红”,但是她们的眼神浑黄污浊,完全没有农家妇女的朴实,而是透出青灰色的冷光。往来的村人看他们的目光也很不善,像是在看什么外来的怪物。
李安民下意识地往叶卫军身边靠了靠,小声说:“让你破费了,这地方真黑。”一袋笋丝要二十块,核桃仁打着野生自然的名号,要价竟然高达六十,每样东西都贵的离谱,话说这些人压根就是想趁机捞油水,逮到一个宰一个,刀刀往死里割,叶卫军这一下就花了三百多块,简直就是抢钱啊。
叶卫军拉住她的手,加快了步伐,边走边说:“这地段窝在低谷山峡中,两面山势呈倒劈状,下宽上窄,前后又有死水穴劫道,人长期处于这种环境之下容易积郁成疾走上偏门之道。”
李安民没研究过风水,只把叶卫军的话理解成一个意思:这村子民风不淳。对此她深表赞同,那丫的几名村妇根本就是瞎指道,忒不厚道了,他俩兜游了一大圈,连头都绕晕了才终于看到某户的石砖墙上用白粉笔标了个歪歪扭扭的号数,院门上还吊了块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五个大字——“百善孝为先”。
请神容易送神难05
魏广宁是个黑瘦的老汉,六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却像七八十岁的古稀老人,头发花白,腰也弯着直不起来,背上像背了个罗锅,眼皮耷拉着看起来很没有精神。
李安民两人找到门的时候他正坐在院子里抽旱烟,见到陌生人也纹丝不动,微抬眼皮,从鼻子里喷出两管烟雾,翻动浑黄的眼球朝这边看过来。
叶卫军先送上见面礼,魏广宁当舍监的时候曾经和校舍的清洁工住在一间房里,叶卫军就是从清洁工那里得到线索,除了姓名住址,还特别打探了此人的喜好,送的是两条烟,魏老头接到烟立马眉开眼笑,一扫之前的冷漠,热情地邀请他们进屋里坐。
屋里的头油味更重,地上一堆堆的,都是装头油的塑料的瓶子和小圆盒,魏广宁说他家以前就是专门做头油生意的,扛着木架子走南闯北地跑货,这座小村的西北角有片桂树林,每户人家也有栽种桂花树的习惯,有阵子,他们村自产的桂花头油十分走俏,现在人用头油的少了,除了自产自销,也偶尔有专卖国货的网店老板到这村里来进货。
在他介绍自家产品的时候,李安民忍不住四处打量,房子虽然老旧,规模还不小,算是村里的大户了吧,堂屋十分宽敞,两边各有耳房,对面的内室好像有人,李安民歪着身子朝里面探视,就见有两个人面朝梳妆台一站一坐,都背对着门口,站着的是个女人,细细条条的,穿着不合时节的短袖花布衫和七分裤,粗黑油亮的麻花辫垂在腰下,她正给坐在前面的老太太梳头,动作很细致,用篦子从额头缓缓顺理下来,一梳一梳,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很有规律地耐心梳理,老太太头发花白,被女人挡住了大半个身子,隐约能瞧见她布满皱纹的额头,皮肤黝黑,发迹边缘泛出湿润的光泽。
魏广宁也跟着往内室探头,笑道:“那是我老母亲,九十八岁了,是咱村里的村宝,身子骨硬朗得很呐!再两年就是百岁大寿了!”话语间透出自豪,从他们子孝村的村名看来,这地方应该极重孝道,能把老妈妥妥地养到近百岁,这儿子也确实够骄傲一把了,而且他的表情是真以此为荣,应该是个大孝子吧,李安民对这老头稍有改观。
等他唠叨完了之后叶卫军才不急不缓地说明来意,魏广宁像个猿猴一样弓背缩在椅子里,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眼珠子上下翻转了几圈,边思索着边说:“是二楼中段塌方,我当时正在楼下查房,就听见轰隆一声,前面塌下来一大块,我当时想啊……幸好宿舍里没人,不然可就遭了罪了。”
叶卫军几不可察地簇起眉头:“宿舍里没人吗?”
魏广宁又转动着他那双像覆了层黄膜的眼珠子,舔了舔下唇,咧嘴笑道:“当然没人,过年前么,该回家的都回家了。”
李安民接着问:“那你交接时,要别人放佛经是干什么?”看他也不像是个佛教徒。
魏广宁嘿嘿地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那地方在建校舍的时候从地底挖出不少尸体,那宿舍就是建在死人坑上面,跟个棺材盖子没区别,校方对外封锁了消息,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我在当舍监时也不敢乱说,在外面讨口饭吃不容易,可不说归不说,心里那个毛呀,宿舍里还经常会发生古怪的事情,就像你们说的塌方,后来我去附近的寺庙里求平安符,提起这事,寺里和尚送了我一盒唱佛经的磁带,嘿,你别说,还真灵,自从放了佛经后就没再发生啥古怪事儿了。”
他清了清嗓子,两手拍在腿上来回磨蹭,叹了口气,继续说:“我这舍监也当了不少年,就算人走了,心里也还挂记着,在临走之前悄悄把这宿舍底下的秘密告诉王家婶子,她还笑我迷信来着,对了你们怎来打听那宿舍的事?又发生什么了吗?”
李安民正要说话,才发出声音叶卫军就抢先开口:“没什么,我们也住在那宿舍里,最近发生了点小事故,有传闻是坍塌事故中死掉的学生鬼魂作祟,现在的舍监一问三不知,我们才找到您老头上来。”
李安民看了他一眼,闭上嘴巴不说话,魏广宁拿起烟斗抽了口,咂咂嘴,“什么学生鬼魂,没那回事儿,我老魏亲自把每间房子都查过了,还会有错吗?就算是有鬼魂,每天诵经不就能超度了?八成是王家婶子没听我的话,回去叫她照着我说的做保准就没事儿了。”
听他说了这话后,叶卫军也没继续追问,反而聊起家常琐事来,东家长西家短,从村子的历史风俗聊到魏家的家族史,原来魏老头还是村子里的孝子模范,院门口的横匾还是村长亲子颁发的荣誉牌匾。
魏广宁前后娶了两个老婆,大老婆死得早,成亲没两年就病故了,据说生前是村里出了名的贤媳,可惜肚皮不争气,直到死都没给魏家添个一子半女,小老婆是村长的女儿,头一胎就给魏家添了两个男丁,魏广宁是在儿子出生后才去白伏镇上找活干,目前他大儿子已经工作了,小儿子还在县城里上学。夫妻俩不愁吃喝,就安生地在家里照顾老母亲,跟着一块儿颐养天年,李安民觉得日子能过成这样已经不错了,就算没得到大富贵,至少活得舒畅,平平淡淡才是真呀。
话题扯远了,叶卫军似乎忘了来这里的目的,兴致勃勃地跟魏广宁聊起当地的风土人情,李安民默默旁听,几次想出声阻止都忍住了,内室的老太太和儿媳没完没了地梳着头发,外面的阳光把院里的景物全都照成灰白色,有些冷冰冰的,魏老头吐着烟气,却闻不出烟味来,满鼻子都是桂花油的味道,从鼻腔直呛入脑门里,闻久了有些晕乎。
风呼呼地刮进来,直往颈窝里灌,李安民觉得浑身发凉,不自觉地拢了拢衣领,又往叶卫军身边挨近,她对两人讲的话题不怎么感兴趣,一无聊起来就开始打瞌睡,眼睛开合几回就靠在叶卫军肩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冰,就好似体内的热气正在源源不断地流失,她挣扎了一下,感到有人在拍打她的脸,低沉的声音像闷入水里似的,在耳边飘忽地响起:“小妹,别睡了,醒醒。”
李安民睁开双眼,首先跃入视线的是叶卫军逆光的面孔,她有瞬间的茫然,但是很快就睡意全消,因为她发觉自己正躺在叶卫军怀里,身上还盖着他的外套。这场面是够尴尬的,李安民在最初的心跳加速之后立即站起身来往后退了小半步,正想说点话来调节气氛,但是头一抬,周围的景色让她彻底呆掉了。
她不是在老魏家作客吗?这儿又是哪里,前方碎石成堆,一眼望去尽是断壁残垣,风吹过时掀起漫天黄土沙尘,把周围的景物遮得若隐若现,更添了几许萧瑟凄凉。
李安民揉了揉眼睛,求证地看向叶卫军:“我们不是去了子孝村,进了老魏家吗?这又是哪里?”
叶卫军坐在木桩上,朝前面抬了抬下巴:“前面就是村落,半年前这地段发生过一次严重的山体滑坡,子孝村在那时被泥石流给冲毁了,由于发生事故的时间在半夜,全村上下没有一个幸存的人。”
李安民当场浑身冰凉,寒意从脚底一丝丝爬上来,她张了张嘴,艰难地挤出声音:“那……咱们刚才进村,被人缠着推销商品,还进了老魏的家跟他聊天……在村子里的碰到的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在做梦?”
叶卫军没有正面回答她,穿上外套,从袋子里掏出一叠纸钱,划根火柴点燃,五指松开,纸钱随风飘散,在空中烧成灰烬,做完这件事后,他看向李安民:“刚才我就是这么给她们钱的,两包纸烟也是这么送给了魏老。”
“什么……意思?”李安民瞪大了眼睛,似乎有些明白,但是本能地抗拒那种想法。
叶卫军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撇嘴微笑:“我不是说过这地段呈凶形吗,阴气久聚难散吗?你看上面。”
李安民听话地抬头望天,刚才来的时候没注意到,这一看才发现头顶只见一线天,两边山势内倾,像个葫芦似的把这座废墟包拢在中间,沙化的黄土尘粒在半山腰形成团团厚重的浓雾,将阳光遮蔽得时隐时现,站在葫芦底部完全感受不到丝毫热度。
李安民的悟性还是挺高的,为了黄丽娟的事,她也查了不少鬼怪神说,叶卫军言明阴气难散,又叫她看地形,她斗胆揣测其中的含义:“因为阴气散不掉,阳气又下不来,所以……大白天撞鬼很正常是吧。”
她真希望叶卫军否定啊,做白日梦怎么都比撞鬼要舒服吧,虽然刚才的所见所闻还历历在目,真实的让她无法说服自己是在做梦。
叶卫军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赞赏表情:“村民是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丧命,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在泥石流过后,仍然不断重复着日常的生活,是一群被地气束缚在阴阳路上徘徊的死灵。”
这话说得怅然,李安民不由也跟着感慨起来:“听你这么说,他们还挺可怜的。”
叶卫军轻笑了声,从地上捡起一个破损的头油罐子抛上抛下:“天灾人祸,这就是命。”
李安民发现他手腕上有两块硬币大小的擦伤,皮都磨破了,渗出血迹来,忙拉住他的手:“你受伤了?”
“没事,刚才不小心擦到的。”叶卫军抽回手,放下袖子盖住伤口,“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