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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触动裴敬轩的伤心处,两行混浊的老泪簌簌滚落,凄然叹道:“唉,可怜绍武年纪轻轻,还有太多的路没有走完……”
见他愁眉锁眼,泣不成声,浦斯金不耐烦地一摆手,说:“好了,目前形势紧迫,我不能陪你耽误工夫,有些事情必须尽快讲明白。”
态度傲慢无礼,灵前众人群情激愤,性格刚强者忍不住开口斥骂。裴敬轩毕竟有求于人,不愿使场面僵化,连忙摇手示意部下克制,同时恭请浦斯金移室详谈。
延入灵堂西面小客厅,裴敬轩越发察觉来者不善。果然,浦斯金的嚣张气焰并没有因为遭受谴责而有所收敛,等铺排茶水果盘的婢女刚刚退下,便面红耳赤地叫嚷:“姓裴的,你也太过分了吧,我看你这个雅布城的土皇帝是不想做了。”
“大人何出此言,有话慢慢商量嘛。”裴敬轩故作镇定。
“别装胡涂了,”浦斯金咄咄逼人,“你向我保证过,旅店四周戒备森严,为什么英国人还是带着全部文物溜之大吉?最可气的是,事发之后居然封锁消息,若不是卡西列夫及时通报,恐怕我如今还蒙在鼓里呢?”
“大人误会了,对于昨晚的突发变故,其实我和您一样,至今也没有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么说,在犯下愚蠢错误后,雅布当局根本没有采取任何补救措施?”
“怎么没有?”裴敬轩神容悲切,“小儿绍武就是因为连夜追踪才惨遭不幸的。”
“可是,既然拦截未果,为什么不继续派人追赶?”浦斯金质问,“你的骑兵向来以剽悍迅猛著称,不可能连一支负担沉重的驼队也撵不上吧。”
“布莱恩居心险恶,事先毫无征兆,只要越过红柳湖,他们的逃离路线就无从判断。”裴敬轩婉言解释,“如果盲目挺进,势必遇到政府军队的阻击,不如暂且撤回再作商议。何况……绍武新亡,裴某的心情无比沉痛,一时间也难以从容决断。”
“这样的理由实在荒谬,”浦斯金冷冷地说,“等你的心情平复,只怕布莱恩已经把东西运到伦敦了。”
裴敬轩微微变色,诧异道:“参赞大人,照你的意思,莫非我儿子的性命还不如那些破木条碎纸头重要?”
“当然,”浦斯金毫不掩饰自己的刻薄,“你总共有七个儿子,失去一个也无所谓。而那些尘封千年的文物全都是无可替代的珍品,两者应该不能相提并论。”
“混蛋,”裴敬轩终于按捺不住怒火,脱口大骂,“绍武不仅是我最疼爱的儿子,也是裴家的全部希望,那些从沙子里挖出的废物怎么比得了。如果你身上还有一点人味儿,就不会说出这样毫无心肝的话来。”
浦斯金没有料到对方敢于顶撞,稍稍怔了一下,随后不甘示弱地响应:“咦,看不出来你的脾气倒挺大嘛。迪化府的部队即将兵临城下,雅布城的军火亟待补充完善,你可得仔细掂量掂量,不要干出作茧自缚的傻事。”
“少来这一套,没有你的军火,老子照样和迪化府对着干!想用武器装备作为要挟手段,你的如意算盘恐怕是打错了。惹恼了我,先让你变成我儿子的陪葬品。”
一旦撕破面皮,裴敬轩已经无所顾忌,气冲斗牛,拍案咆哮,将桌上一只清花茶碗震落在地,当即摔得粉碎。
虽不是“掷杯为号”,守候门外的两名亲兵也应声而入,看着暴躁如雷的长官,手按佩枪请示:“将军,是不是把这个洋鬼子拿下?”
裴敬轩尚未有所表示,浦斯金已骨颤肉惊,起身摆手道:“咳,咳,老裴,何必大动肝火呢。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总不至于为两句话伤了和气吧。”
见裴敬轩仍在踌躇,浦斯金又慌忙不迭地替自己圆场。“也许是昨夜喝多了酒,我一时性急,口不择言,还请阁下格外原谅。既然彼此的情绪都不够稳定,也不适宜商讨筹划,好在合作的日子还长,不如改天再谈怎样?”
说着迈动双腿就要开溜,裴敬轩横眉立目,怒容可掬,最终却并未阻止。他虽然对浦斯金的反感达到极点,但两者之间毕竟没有直接的利害冲突,何况深知俄国人在西北的势力猖獗,更不愿在与迪化府交恶的同时另树强敌,于是一顿发作后,也只得移船就岸,不了了之。
浦斯金匆匆返回寓所,衣领处早已被冷汗浸透。回忆方才的光景,不由得六神无主,原以为可以利用裴敬轩急需武器的弱点操纵对方,不料竟险些被这条“蝎子”反噬一口。即便性命无虞,倘若被当作人质拘押起来也不太美妙。思前想后,忧心忡忡,于是翌日遣人向裴敬轩告辞,只说代购军火的事情有了眉目,自己必须马上出城联络。裴敬轩明知是信口雌黄,但哀痛之情犹盛,也无暇究诘查探,况且对浦斯金又是一种“眼不见心不烦”的感受,便随即答应了他的请求。浦斯金如蒙大赦,片刻也没有耽搁,收拾行李,轻车简从,仓惶撤出雅布城。
(二十一)(7)
话说当日,浦斯金狼狈离开将军府不久,又有卫兵禀报:“伦先生来访———”
裴敬轩不禁皱眉,暗忖,莫非又来了一个火上浇油的主儿。自己已经和俄国人反目,更不惜同任何权贵决裂,只要对方出言不逊,照样给他来个下马威。拿定主意,也不迎接,拉长了脸站在堂前,等着展开一番唇枪舌剑。
谁知情况出乎预料。和刁蛮狂妄的浦斯金不同,伦庭玉完全是一副敦厚君子的风范,步履迟缓,仪态谦恭,看到裴敬轩,先是充满同情地颔首致意,而后回头招呼随从——由唐怀远引领的八名健仆,持捧香烛纸马、牲醴祭品、灵幡彩棚以及素花挽联等,相继陈列在裴绍武的牌位附近。伦庭玉亲自上前躬身行礼,神容哀戚,目光悲悯。
不止亡者亲友,灵堂里全体人员都被来宾的举止所打动,并且诧异于伦庭玉便捷明快的行事作风。裴绍武丧命不过半日,他竟在短时间内已置办下一套丰厚显赫的奠仪,足见其通达谙练,诚挚可感。
裴敬轩的抵触情绪早已烟消云散,等伦庭玉吊唁完毕,忙嘱令子侄回礼答谢,遂又请入偏厅饮茶叙话。
“将军,”伦庭玉劝慰道,“人生无常,你是经历过无数风波的,伤痛之余,还望千万珍摄身体。”
“谈何容易,”裴敬轩涕泪纵横,“裴某戎马半生,东奔西闯,还不是想为子孙留下一份基业。谁知命运不济,最终却落得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结果。扪心自问,简直了无生趣。”
“何至于如此悲观呢,”伦庭玉说,“大概是天妒英才,绍武先走了一步,但裴公的事业仍然后继有人,当务之急是振作精神,料理善后。”
态度恳切,谈言微中,裴敬轩自然首肯心折,颓败的气色似乎缓和了许多。伦庭玉趁机又安抚了几句,而后像是不经意地问:“方才我在府外看到木笼中的女囚,可是杀害绍武的凶手?”
“还不能确认,但至少可以肯定她是一名英国人的奸细。”
“哦,”伦庭玉若无其事地说,“将军处决犯人的方式挺特别呀。”
“对于害死绍武的人,我恨不得生吞活剥,”裴敬轩恶狠狠地说,“无论用什么样的惩罚手段都不过分。”
“不错,为亲人报仇雪耻天经地义,”伦庭玉附和着,“只是将军发泄怒火的方向选择失误了。想想看,处死一个奸细并不费事,但如此一来,岂不是放过了真正制造祸端的元凶。”
裴敬轩遽然动容,说:“伦先生是什么意思?”
“很明显,”伦庭玉侃侃而言。“门外的女囚不过是一个供驱使奔走的小脚色,英国考古队的布莱恩才是幕后主谋。如果让罪魁祸首漏网,恐怕无法告慰令郎的在天之灵,而放眼雅布,那女人正是追捕逃凶唯一的线索,将军怎么可以随意毁灭呢。”
裴敬轩更加惊骇,转念一想又不免迟疑。“先生的话确实有理,但是,那女人顽梗不化,死心塌地,似乎很难从她身上打开缺口。”
“没那么严重吧,”伦庭玉不屑地一笑,“心若止水的境界连得道高僧也难达到,何况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将军因为悲愤填膺,所以失去了耐性。其实,只需下足功夫,任何人的心理防线都有崩溃的时候。”
裴敬轩频频点头,却似仍有顾虑。“就算那女人开口,只怕也于事无补了。布莱恩已经逃出了雅布地界,我们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只要他尚未逃出国境,我们就有办法可想。”伦庭玉说,“你应该知道,伦某在西域交游颇广,虽然谈不上呼风唤雨,各地官场也有不少够分量的朋友。布莱恩背信弃义,私挟文物,已经触犯了中国律例,只要得到地方政府的支持,我们就不难将他们绳之以法。”
“您是说……派一支人马劫持布莱恩,然后把他们押回雅布?”裴敬轩仿佛难以置信,但混浊的眼底又闪动着几分希冀。
“是的,”伦庭玉胸有成竹地说,“到时候任凭将军处置,而且我已经想好了具体执行这项计划的人选。”
“谁?”
“余伯宠。”
“……小余?”裴敬轩心里越发感觉稳妥。“小余倒是个能干大事的人。那么,准备什么时间动身?”
“当然越快越好,”伦庭玉说,“但前提是需要门外的女人做我们的向导。”
“这不成问题,我立即下令放人。”裴敬轩大声说。事实上他也清楚伦庭玉的本意在于追讨文物,但这层动机和自己替子复仇的愿望并不冲突,于是一拍即合,言听计从。
双方的协议直接导致了帕夏的获释。由于受刑不过半日,当她从木笼内被救出时,身体尚无伤残,只是四肢僵硬,颈骨酸胀而已。令人惊奇的是,在她脸上丝毫没有侥幸活命的狂喜,依然是冰清水冷,钳口无言。散乱的目光里既有淡漠,也有迷茫,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虚无飘渺的幻觉。
帕夏的神态犹如槁木死灰,想要劝解疏导并不容易,对于心浮气躁的裴敬轩而言,简直是个无法解答的难题。但若换了睿智达变的伦庭玉,情形就不同了,何况还有审思明辨的余伯宠加以辅助。
回顾数月来的点滴往事,查证英国人的逃离细节,可以判断出帕夏具有和木拉提一样的秘密身份。透过脸上笼罩的一团哀怨遗恨,以及先前获取通行证的事实,也不难察觉她和裴绍武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情结。从而能够推测,帕夏的颓唐委顿缘于对情郎的歉疚,也包含着对布莱恩的憎恶。有了初步结论,伦庭玉和余伯宠反复商榷,仔细揣摩,很快便制定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攻心策略。
(二十一)(8)
“姑娘,”伦庭玉语调低沉,态度恳切。“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哀莫大于心死’,此刻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唤起你对人世的眷恋。我本不想自讨无趣,只不过觉得,如果改变一下结束生命的方式,或许比留在木笼里饱受煎熬更有意义。”
帕夏沉默依旧,失神的眼中却掠过一丝疑惑。
伦庭玉单刀直入地阐述了追击英国人的构想以及请求帮忙的企图,然后补充道:“布莱恩凶残狡诈,不仅给你造成了无可弥补的伤害,也对我们乃至整个中华民族犯下了滔天罪行。因此,追捕和制裁英国人应该是我们的共同愿望。当然,英国人在西域势力强大,即使有你协助,也将面临不少困难,甚至要付出牺牲生命的代价,但无论如何我们绝不会逃避退缩。而对你来说,既可以得到替情人雪恨的机会,又是一次改恶从善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