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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血的气味强烈,我忍住了,换第二盆清水帮小麦擦拭时,辛先生悄悄出现在病房门口。这次我再也忍不住,扔下毛巾,我跳上前痛骂:“南晞差点被你们害惨了,这样利用一个小女孩你算不算人啊?”
我举起拳头正要海扁辛先生,有人有力地握住我的手腕,是君侠。有人抢身向前护住了辛先生,是南晞。辛先生从头至尾没有表情,好像我是透明人一样,他只是看着君侠。
君侠放开我的手,他与辛先生昂然面对而站,两个人都注视着对方。
第一次见到他们两人站得这样近,第一次发现他们长得几乎一样高。两个人注视对方的神情里都好像藏了千言万语,最后君侠说话了:“辛先生,我们不能这样做。”
辛先生微微地颔了首,像是明白了什么,他走向诊疗室,拿起电话筒,一连串急令发了出去,我字字听得明白,辛先生召唤帮手,要将小麦直接送往城外的医院。
这时候换我快虚脱了,因为血的关系,我在小麦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片刻,感到有人在轻轻拨弄我的衣摆,低头一看,小麦挣扎着似乎想说些什么,我附耳过去,只听见急促的喘息音,完全无法明了,我一抬头他又单手扯住了我的前领,好大的力道,把我直拖到他的唇边,然后他说:“你——你们都——直接点好——吗?我真是——真是受够了——”
耳语一样,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从他说出第一个字开始,我就脸红直透到了耳根,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见他真正开口。
9
小麦当夜就被送出河城,到正式的医院里,见正式的医生去了。
君侠是第二天中午被送走的。来了一辆很普通的轿车,及两个穿着普通便服的人,他们从辛先生的办公室离开时,两人左右各在一旁戒护着君侠,君侠的手上多了手铐。辛先生送行下楼,到了一楼大厅门前,辛先生脱下外套,亲自为君侠裹住了他手腕上的锁链。
阿雷在桥上张皇,他看着那辆轿车上桥疾驶而去,不能明白,于是跟着轿车跑,跑到了桥的后半截就追失了轿车,他手撑住膝盖在那儿猛喘,从背影看起来,像是哭了一样。
巴士一辆一辆地来去,人们分批上车经遣送往他乡,每个人都拼命数自己的行李,惟恐遗落任何东西。一车走了,又一车。没有人说再见。
最后一车是城里仅剩的一些公职员,神态看起来都还算轻松,就像只是要跟上一趟公费的无聊旅程,大部分的人都攀折了一枝黄媵树花作纪念,花枝纷纷从车窗上矗扬而出,在风中摇晃,黄昏来临。
没有一盏灯,城已经全撤空了。
我走在空荡荡的中央广场上,下午在垃圾场点了火,能烧掉多少算多少,火势虽然凶猛,但垃圾场一边临河,靠城的另一边是空地,安全上无虞,接管河城的那些家伙看了看火头后,留下一组消防人员就离开了。被烟熏了半天,我绕到这一带来透透气,为了今天到底要不要收垃圾思索不已。
烟尘还是飘到了广场,在广场前方的步道上,有个人影慢慢移动。
大风呼啸,粉屑漫天,我看了好几眼才确定那是南晞。
明明在下午就送南晞上了车,她跟搭一辆遣送专车,将要在隔壁城镇转车回学校,但这时她却又出现在河城。
南晞走在大风烟雾中,提着一只小皮箱,穿着一身轻俏的小洋装,就像是你在明信片中看到的那种水彩画可爱少女,这一眼让你一辈子念念不忘,但一转眼她就要长大,就要独自旅行去远方。
“怎么你没走?”我跑上前去,差点要开口骂她了,心里却暖洋洋的特别高兴。
她很陌生地张望四方,非常彷徨。“我东西忘了带。”
“什么东西?帽叔帮你找?”
她摇摇头,仰望空中的粉尘,在风中找到了方向,转身快步走去。
我陪着她来到了诊所。推开门,就见到诊疗室中药罐散了一地。
南晞没开灯,她直接推开通往病房的门进入,阴暗的病房内,辛先生睡在一床病榻上,紧临着小麦留下的那张凌乱病床。辛先生自己敷了冰枕,正在咳嗽。
南晞来到他的榻前屈蹲下来,放下行李想牵辛先生的手,但是又不敢,她说:“辛先生,我来带您离开。”
“不碍事,不要管我。”
南晞扬起纤眉,执起辛先生的手用力握住:“我读的就是护校,请让我照顾您。”
“我叫你走。”非常严厉的声气,几乎是在怒吼。
南晞吃了一惊,迅速缩回她纤小的手掌,满脸都是慌张,辛先生终于转过头来看了她,“对不起,不要骇怕我。”
南晞站起来,酒窝深陷低头久久,问道:“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您,您要我去办公室,那时候我对您说了什么话吗?”
辛先生缓缓寻思,说:“那时你才十二岁吧,我刚来河城那一年。”
“那时候您也是叫我不要骇怕您,我已经回答过了,辛先生。”南晞双手撑住床沿,和辛先生长久地深深对望,南晞的酒窝渐渐现出了甜意,最后成了笑靥,“辛先生,我说,辛先生,只有当您不像您的时候,我才会骇怕您。”
辛先生满脸刚强的线条忽然全断了弦,神情整个柔和了下来,他和南晞之间不再有言语,只有充满了解的善意,天已全黑,从垃圾场的方向不断传来错落的爆裂声,偶尔有些闪光迸现远远射来,像是灿烂烟火一样,为这幅画面镶上金框,小麦留在床单上的血迹,则在一旁落了款。
这是我永远也没办法忘记的景象。
南晞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了辛先生,我完全没看出来。
只看出来眼前的辛先生阴沉之色慢慢退去,他闭上眼睛,有点安息的模样。
全走了,只剩下垃圾和我,还有整座空城难以回收,无法掩埋,不可燃。
放火烧垃圾场果然是个馊主意,垃圾量只消减了不到三分之一,新生的是又黑又硬又油腻的高温结晶体,整个垃圾坑看起来就像是个前卫的灾难纪念碑,需要很多架高硬度的怪手才可能彻底解决。
野火烧不尽,风一吹来,就有新的垃圾余烬又开始冒烟,我天天去垃圾场边看那些专业笨蛋傻忙,顺手东铲西挖,不收垃圾的日子我实在闷得发慌,就这样,我在一堆湿淋淋的果皮中找到了辛先生的手稿,那张海报。
残破的海报,狡猾地避开了辛先生的日常丢垃圾管道,不知道掩埋在坑底有多久的时光,看完了最后一行,我吐出午餐,心情郁闷,辛先生留下鬼话连篇,胡扯的程度,简直跟神经病差不多,我将海报翻过面,这边是一幅漆黑的电脑绘画,看起来是一艘星舰飞航想象图,找不到只字片语。
这算是河城的最后一片垃圾,我想了各式各样消灭它的方法,终于还是决定,让它自己找出路。我自毁不乱丢垃圾的原则,将它抛入河中。
漂在河面上,海报顺流而去,沿途遇着几个浅滩,画报打了一些回旋,且顿且走,始终不肯沉没,几朵航手兰挨过来与它作伴,一起绕过一道长满高茎芦苇的大河湾奇Qīsuu。сom书,河湾再过去,就出了河城,进入一望无际的丘陵地带。
看着海报渐渐消失在远方,耳边传来越来越清晰的人声,一个小男孩攀过河岸斜坡,很起劲地跑过来,他的手里握着一根木棍,棍端是捞捕用的小网,见到我,小男孩吓了一跳,站住不动了。
一个男人嚷着什么也跟上前来,也见到我,也是即刻立定。
“没想到这边还有人。”男人不太好意思地朝我打了个招呼。
男人原来是下游古迹地上的科学家,带儿子前来河城蹓跶。闲聊几句后男人问道:“这么大的空城,留着不是可惜了吗?”
“不知道,听说要改建成晶圆工业区。”
“啊……”男人若有所思:“我说,要是改建成花园才不错哩,这样到处开满花真是少见,对了,您就住在这里?”
“不是。”我有点艰难地回答,挥手往后指了个大概的方向:“我家在对岸,桥过去那一边。”
“啊,是的是的,我们刚才有经过,河边一间白色的别墅,那里景观很不错哩。”
一直呆立不动的小男孩忽然开口:“那间很像鬼屋。”
男人马上尴尬了,低头斥责小男孩,小男孩不高兴地紧扭小渔网,又偷偷瞥眼看我,我也瞪着他。一看就知道,这是那种让你一生下来就后悔的难缠小鬼。
小男孩于是更高声说:“他长得好可怕。”
男人非常狼狈地戳他的额头,小声告诉他:“那是烧伤,不要乱说话。”
再小声也让我听见了。男人扯起小男孩的臂膀向我匆匆告别,两人攀过斜坡,我还是听得见男人在拼命数落小男孩,小男孩带着哭音嚷了起来:“这里好可怕,我要回家。”
风里有焦臭味,一定是哪边的垃圾又闷烧了起来,我这才发现,河岸边全弥漫了薄薄的黑烟。我压低帽檐,找背风的路线慢慢踱出河城。
我不管了。
本垃圾场正式倒闭。让你们继续胡搞瞎搞,让一切是非肮脏自生自灭,让——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对了——让尘归尘,土归土,让垃圾归垃圾制造者,人。
大烟如雾,在风中幻化成翼状,像鹰一样俯冲下来了几秒钟,又消失在风中,在风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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