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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哑口无言。的确,如果不是我多此一事,女孩又怎会受此劫难?她应该尚在南京城外的渔船上,自在逍遥,无忧无虑。
孟婆子不再看我,她转脸去问吴警长:“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老头一摊手说:“在精神病院关着呢。”
“她又犯病了?”
老头道:“要不然我找你干啥来呢?”
孟婆子无奈地摇摇头,然后她一戳拐棍,开始向着院子门口走去。
吴警长冲我一撇嘴,吩咐说:“扶着点老人家。”
我便赶上前,从侧面搀住了老太婆的一只胳膊。但孟婆子却不领情,她反而停下了脚步,侧过头问道:“他也要跟着去?”
“他得去。”吴警长说,“他虽然是个废物,但对楚云那孩子倒是一片真心。”
“是吗?”孟婆子慢慢抬起头来,用正眼看着我。在我们视线相对的一瞬间,她忽然一翻手,反攥住了我的手腕。她的力量如此之大,那干枯的手掌竟硌得我隐隐生痛,完全不像是个瘦弱干瘪的老人。而她的双眼也闪着令人惊讶的光芒,穿透了浑浊的角膜,直刺向我的心田。
老太婆就这样逼视着我,然后她哑着嗓子问道:“你是真心对楚云好吗?你和那些好色的男人又有什么区别?”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真心对她。为了她的幸福,我可以献出一切,哪怕是我的生命。”
孟婆子长久地注视着我。而我问心无愧,便坦然承受着她的目光。渐渐地,老婆子眼中审视的态度散去了,她的眼膜重又变得浑浊起来。
“我不会看错人的。”吴警长抱着胳膊,自鸣得意般说道。
孟婆子松开了我的手腕。她不再看我,也不和我说话,只顾自己迈步向前。我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暗想:你还说别人是怪物?我看你才是个真正的怪物!
从孟婆子家再往东走一点,很快便来到了镇子的边缘。前面的人家已然稀少,耳畔则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却是到了山流与江水的交界处。
在平坦的河滩上矗着几幢青灰色的新楼。楼体连成一片,显得格外开阔。楼前则围了一圈西式的铁栅栏,走近了却见栅栏入口处站了个四十来岁的门卫,身旁悬着牌匾:东山县精神病院。
吴警长当先走在前头,大咧咧地吩咐门卫把院长找来说话。门卫见他一身警服,也不敢怠慢,一溜小跑着把姓金的院长叫来了。我打眼一看,原来正是昨天早晨带人抓走女孩的那个胖子。
吴警长摆出查案的架势,要求与楚云见面。金院长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也无法拒绝,只好带着我们进了院子,往楼群深处走去。
在行进的过程中,吴警长随口问道:“病人现在情况怎么样?”
“还跟昨天一样,什么都不记得。”金院长顿了顿,又说,“她的病症和以前相比好像又有了新的变化。”
吴警长点点头,表示认同。我想起这老头说过楚云以前也经常犯病,便忍不住问道:“她以前发病是什么样的?”
金院长道:“以前她一发病,总说自己是另外一个人,说得有模有样的。不了解底细的人一听,还以为是真的呢。这次发病,她虽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但却没说以前那套话。”
我又追问:“以前她怎么说?”
金院长瞥了我一眼,似乎嫌我问题太多,不愿再说。一旁的吴警长倒插话道:“她说自己不是楚云,而是一个在大上海生活的女人,她还给自己编了个名字,叫叶梦诗。”
“叶梦诗……”我轻轻咀嚼着这个充满了美感的名字,心中莫名荡起一片温柔的涟漪。
吴警长还在继续往下说:“她从小就在峰安镇长大的,什么时候去过上海?不过她一发病,说起那话还真是有鼻子有眼的,就连口音也不一样呢。”
“口音上有什么变化?”
“楚云正常说话都是本地口音的,但一发病之后,就会说北方的官语,真是中了邪了……”
“中邪只是民间的说法,在医学上管这种病叫多重人格,是‘精神分裂症’里面比较严重的症状。”金院长这会又过来卖弄他的学识,“你们别觉得奇怪,得这种病的人都是这样的,一发病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而这个人完全是她自己在脑子里幻想出来的。她既然把自己幻想成上海人,那当然不能再用本地口音说话,所以便说起了官语。”
我点头暗想:凌沐风说得一口标准的官语,楚云的官语应该就是从他那里学来的吧?同时我又提出一个颇值得关心的问题:“那她发病的时候连笔迹也会变化吗?”
“笔迹?”金院长翻了翻眼皮,似乎对这个问题没什么准备,不过他很快就组织好了一套说辞来应付我,“——笔迹变了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你要知道,发病的时候她就是另一个人。另一个人,懂吗?她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记忆以及完全独特的性格和行为方式。说得再彻底一点,她和发病前的那个人除了共享一套躯壳之外,已经没有任何联系了!”
“真有这么奇怪的病?”我茫然摇着头,显出难以接受的表情。
吴警长咧咧嘴说:“我看不是什么病,还是民间的说法准确——鬼上身。”
“什么鬼上身?”金院长很不给面子地驳斥道,“迷信,无知!”
“我迷信?我无知?”吴警长鄙夷地“唭”了一声,反问对方,“楚云犯病这么多次了,哪一次是你们医院给治好的?最后还不是要请孟婆子过来‘喊魂’?”
金院长显出尴尬的神色,看来是被戳到了痛处,他愣了片刻,这才又忿忿不平地辩解:“这种病都是有病因的,要想治疗的话,首先得摸清病人的心结。可我每次询问凌夫人的过往经历,所有的人都忌讳不言。这叫我们做医生的如何对症下药?这位老婆婆每次‘喊魂’都能成功,还不是因为她对凌夫人的心结了如指掌吗?”
吴警长得势饶人,他只“嘿嘿”干笑了两声,无意再乘胜追击。而我在一旁听着这番对话,倒暗暗摸出些原委来。
这个精神病院是县里设立的,建在峰安镇外围,紧邻着火车站,相对来说是个比较独立的小世界。院里的医生护士也都不是本地人,对峰安镇的风土民情自然不够了解。这个金院长想治疗楚云的病症,但苦于不了解病根,便无从下手。倒是这个孟婆子每次出马都能解决问题。而老太婆又是打着迷信的“喊魂”旗号,这叫他这个自诩为科学代表的现代医生怎不难堪?
这一路边走边说,不知不觉间已在楼群里穿梭了好一阵。这精神病院的纵深倒也不小,闯过了最前排的门脸楼,后面还有一个小院落。院落对面是一幢两层高的矮楼,这幢矮楼就是重病号所在的院部了。
因为楼内看管的都是重症精神病患者,所以整幢矮楼的安防措施非常严密。进楼之后还要经过一扇有专人把守的铁门才能真正到达病人区。那铁门在我们身后吱嘎嘎地关闭,也隔断了外面自由的空气。我看着狭窄的走廊以及两侧如监号般排列的病房,心中陡升压抑之感。
那些病房都带着铁栅条的房门,从走廊里便可以看到房内的情形。却见那些病人们的举止形态千奇百怪:有人紧扒着门口的铁条,嘴里一直嘟囔囔的,但又听不清在说些什么;有人围着房间的墙壁转圈,来来回回的不厌其烦;有人面对着墙壁站得笔直,一动不动像是个木头桩子;还有一个女人孤零零站在房内,她一边哼着摇篮曲一边晃动着自己的身体,双手则平举在胸前,仿佛抱着个并不存在的婴儿,这女人的头发很长,随着她身体晃动的节奏散落飘零,气氛诡异之极。
但也有几个病人静静地躺在床上,看起来睡得正香。吴警长指着其中一个睡熟的家伙笑道:“要是病人都像他一样就好了,你们的医生护士便可以少了很多麻烦。”
金院长却不以为然地摇着头:“你以为这些睡觉的都是老实家伙?那你就错了!这些人是最不老实的:要不就是有暴力倾向,要不就是整天打主意想要逃走,所以我们才给这些人吃了镇定和安眠的药物,让他们多睡一会。”
吴警长“哦”了一声,又对那家伙多看了几眼,然后感慨道:“这样的话,¨wén rén shū wū¨和活死人又有什么区别?”
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一个人被剥夺了清醒的权力,整天昏昏而睡,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我忽然又想到:那女孩被抓来这里,一定很想逃出去吧?那她会不会也遭受同样的待遇?忧虑之下,我的目光便急匆匆向两侧的病房搜索过去,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不过这一溜直走到尽头,也没有看到那个女孩。我不免有些奇怪。旁边的吴警长看出了我的心思,便小声提醒我说:“楚云不在楼下,她每次都是待在楼上的特护病房里。”
果然,前头带路的金院长已经折身向着楼上走去。我们也跟着来到二楼,却见楼梯口单独设了一个护士站,有几个女护士正坐着闲聊。看到我们上来了,她们连忙起身给院长问好。
金院长问:“凌夫人现在什么情况?”
“一直都比较激动,不肯休息,也不配合吃药。”一个领头的护士答道,“我们已经给她配好镇定的药物,准备等她闹腾累了,就强喂她吃下去。”
我心中一沉,暗想:果然和我担心的一样,这些家伙要让女孩也陷入那种可悲的昏睡状态!同时我注意到就在我身旁不远处有一个送药的小推车,车上摆了十多个装好了配药的小纸袋,纸袋上写着病房号和病人的名字。我的眼睛快速一扫,很快便从中找到了“楚云”两个字。趁着那些护士都在毕恭毕敬地看着金院长,我偷偷捡起那个纸袋,顺手藏在了自己的西服衣兜里。回头送药的时候,或许粗心的护士不会发现配好的药少了一袋,这样的话女孩今天就可以逃过一劫了。
周围众人都没有在意我这个小动作。金院长只顾吩咐道:“带我们到凌夫人那里去看看。”
先前那个护士答应了一声,抢步走在前头,没走多远就停在了一间病房前。我心急火燎地跟过去,透过栅栏门往里张望,却见那女孩正被关在这间病房内。她无力地坐在床上,双手被反缚在身后,嘴上则带着口罩。与昨天我们分别时相比,女孩脸上的青肿已经消散了不少,但遭受暴虐的痕迹仍然清晰可辨。
听见外面有人接近,女孩立刻警觉地瞪大了眼睛,不过走廊里的光线阴沉昏暗,她一时还没看清我的身形。
护士打开房门之后,我第一个抢进了屋内,脱口叫了声:“云云!”女孩的眼神蓦然一跳,虽然嘴被封住了无法出声,但她那惊喜的表情已分明写在了脸上。
我还想再向前几步,但胳膊却被人拉住了。转身一看,原来是那个金院长,他板着脸训斥我道:“请不要和病人接触——这是我们医院的规矩。”见我露出不太服气的表情,他愈发加重了语气:“你如果不服从,我就找人把你赶出去!”
吴警长也拉了我一把,把嘴贴在我耳边,悄声说了句:“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撤到一旁。女孩这时早已激动地站起身,想要向我走来。不过她仅仅迈出两步后就走不动了。我定睛一看,原来她的右脚脚踝上还套着一根黑粗粗的橡皮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拴在床脚上,令她只能在床边有限的范围内自由活动。
金院长冲护士使了个眼色说:“去把她的封口解开吧。”护士遵命走过去,解下了女孩嘴上的口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