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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边说着,又走到另外一处书架旁,拈出一张透明胶片,把它搁到幻灯机里,将白屏拉下来。一开机,一张巨大的照片映现在白布上。我和木户加奈顿时都屏住了呼吸。
“其实一开始我只是随便查查,结果无意中发现了这个东西,才真正让我开始集中精力挖掘。”姬云浮道,拿着一根小讲棍指向屏幕。
屏幕上是一张照片。这是一张我们都很熟悉的照片,是木户有三在坍塌城墙前的合影。
姬云浮道:“这张照片两位肯定都不陌生,是在日本考古学报上登出来的,是木户先生在考察途中的照片。你们仔细看,在两个人身后有一条坍塌的城墙,仔细看城墙光影的角度,很奇怪,对不对?在木户先生身旁本该是阴影的部分,却透过来阳光,难道木户先生是个透明人?而且你们看,城砖的接缝处很不自然,像是拼起来的。”
“您的意思是……”木户加奈皱起眉头。
“我认为,这张照片是伪造的,至少是经过了处理。”姬云浮拍了拍手,“而且伪造地点,就在岐山的味经书院刊书处。”
我听到味经书院这四个字,心里一跳。似乎玉佛头在岐山的所有线索,都绕不开这个名字。我连忙问道:“有什么证据吗?”
姬云浮仔细摆弄了一下照片,又调了一下灯光。我们看到,放大后的照片右侧边框,有一些不规则的黑印,排列稀疏,头部尖锐,像是高速飞行的墨点在瞬间凝固。
我和木户看了半天,看不出什么名堂。
姬云浮道:“光是这么看,是看不出来什么的。”他又拿出另外一张胶片,这胶片上是一簇工笔风格的竹枝,颇为隽美。他将这两张胶片的边缘重叠在一起,重新放在聚光灯下,我们看到,那些黑印和那簇竹枝的竹叶尖端轮廓贴合得分毫不差。
“味经书院刊书处的印记,皆以竹林为标记。这张照片在冲洗拼接时,用的是刊书处的底版,所以也带了一点竹叶小尖,成为该照片是味经书院处理的最关键证据。”姬云浮道。
我暗暗佩服,这个发现说破了很简单,但能从黑印联想到书标,这需要极强的观察能力与联想力,还有大量的资料储备。我看了姬云浮一眼,越发觉得这男人深不可测。
“当我搞清楚这件事情以后,兴趣更大了。味经书院刊书处在1931年已经迁来岐山,所以这张照片肯定是在岐山处理的,我实在没想到,佛头案居然还能和我的家乡扯上关系,这真可以说是宿命的安排。”
“可是,味经书院不是个出版机构吗?”木户加奈不解。
“民国时期,照相技术与印刷息息相关。味经书院迁至岐山以后,除了搞出版以外,对摄影业务也有所涉猎。历代陕西主政者,都利用过这个技术,来为自己做政治宣传,像是陆建章、陈树藩、冯玉祥、刘镇华等等……”
姬云浮在书堆和书架之间来回徜徉,边走边说,说到关键之处,随手就能拿出一页文献或照片以资佐证。那些资料看似摆放得凌乱不堪,对他来说却是信手拈来,一切熟稔于胸。一会儿工夫,屋子里桌上地板上已经摆满了资料,放眼望去白花花的一片。木户听得非常认真,还拿出小本本来记录,倒显得我有些漫不经心。
姬云浮说:“当我发现这照片是伪造的以后,冒出来两个问题:一、这张照片的原版是什么;二、为什么要伪造。”
“我想我可以解答第一个问题。”我平静地回答。姬云浮闻言,双目精光暴射,走过来双手抓住我肩膀,急切问道:“说,快说!”我问他:“你知道付贵吗?”
姬云浮道:“哦?付贵,是那个逮捕许一城的探长吧?”他果然对佛头案有精深的了解,对里面的人名如数家珍。我把去天津寻访付贵的事情说了一遍,说从他手里得到一张原版照片,可惜已经被方震拿去检验,我只能口头简单描述一下。
原版与伪造版最大的差异,是少了一个许一城。姬云浮听完我的描述,松开手,闭起眼睛沉思片刻,突然睁开,拿起一支马克笔,在胶片上把所有不自然的地方勾勒出来,轮廓恰好是一个人形。他拿给我看,我点点头,许一城大概就是在这个位置。
姬云浮一拍大腿:“这样第二个问题我也搞明白了。”他快步走回到幻灯机前,指着那张照片道:“当你们看到木户有三这张单人照的时候,会想到什么?”
木户加奈“啊”地叫了一声,一脸兴奋:“是拍照者!”
姬云浮满意地点点头:“所有的公开资料里,许一城和木户有三的考察队只有他们两个人。我们看到木户有三的独照,自然就会联想到,拍照者是许一城——可是,真正的照片,却是他们两个的合影,这说明什么问题?这说明还有第三者存在!一个在所有记录里都找不到的第三者。”
我脑海里一下子就浮现出一个名字:郑虎!
这是我目前知道的唯一一个与考察有关的第三者。可是时间有点对不上,郑虎在考察前就返回安阳了,难道说,还有一个人不成?
“能确定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和地点吗?”我问。姬云浮遗憾地摇摇头:“如果有原版底片,说不定能分析出来拍摄时间,光是这张翻拍的,就没办法了。”
姬云浮头脑敏锐,又对岐山掌故熟稔,如果我把郑虎和青铜关公的事告诉他,说不定能找出端倪。我陷入犹豫,这个人能力没问题,但究竟可信与否,还有待观察。
这时候木户加奈道:“日本方面的记录里,确实只有记录我祖父与许一城先生同行的记录。这个第三者,会不会只是路过的村民帮忙拍照呢?”姬云浮立刻否定了这个说法:“第一,那个时代的照相机不像现在这么便捷,没经过专业训练,是很难操作的;第二,如果只是普通的旁人帮忙,为什么事后要特意给照片进行处理?”
木户加奈失望地表示赞同,她把记录本放下,又满怀希望地开口道:“如果能找到当时味经书院的记录就好了。”
姬云浮道:“我一直以来,都在搜集和味经书院有关的东西:县志、馆藏、旧书旧档案、甚至师生笔记和校方账本,希望能从中找到蛛丝马迹。可惜到目前为止,都没有找到和这件事有关的任何记载。不过……”他关掉幻灯机,重新坐回到座位上,露出笑容:“不过我的努力也并非没有收获。我想你们两位一定知道,许一城审判的时候,留下了三本笔记。这三本笔记四角镶莲瓣银,牛皮外皮,厚约八十页,用的还是洋县华亭镇的蔡侯纸。”
我和木户加奈惊疑对望,只得默默点头,心想还有什么事是这个叫姬云浮的家伙不知道的。姬云浮随手拿起一本书给我们,上面说陕西洋县华亭镇是汉代蔡伦进行造纸实验的地方,当地造纸一直延续到民国,生产的土纸在陕西境内颇受欢迎——味经书院出版的书籍,很多都是从这里进纸。
“根据我收藏的味经书院账本,这些笔记的制作时间大约是在1930年左右。当时主政陕西的是杨虎城将军,他帮味经书院化解了一次大危机。可是杨将军为官清廉,不收重礼,刊书处便特制了这种笔记本,作为礼物相赠,一共只生产了十本。它最初的用途,是在戎马倥偬之间方便记录,所以用鞣制牛皮为封皮,耐磨;镶莲瓣银,则是为了体现出杨将军的身份。”
“那怎么会流落到许一城手里呢?”我问。
姬云浮道:“味经书院赠给杨将军的,一共只有七本,还剩下三本。我推测,许、木户二人抵达岐山以后,在味经书院得到这剩余三本,用于野外考察记录之用。可惜东窗事发以后,这三本笔记在审判时被当成了二类证据,很快被一个日本外交官要走了。”
“那个人叫姊小路永德。”我补充道。这是从付贵那里听来的。姬云浮连忙把这个名字记下来。这时候,木户加奈挺直了身体:“姬桑、许桑,非常抱歉,事实并非如此。”
“哦……”姬云浮眉头一扬。
“在许桑见完付贵以后,我拜托日本的朋友查过了。事实上,当时中日关系已经极度恶化,没有外交官参与过许一城的审判。而且,也没有一个驻华外交官叫做姊小路永德。”
“也就是说……”
“那个人,很可能是冒充的。”
姬云浮颔首喃喃道:“这倒是能解释很多事情了……如果姊小路永德是冒充的,那么这个人一定和木户有三、许一城都有关系,说不定,正是那张照片上的神秘第三人。”说到这里,姬云浮用双手垫住下巴,双眼露出狡黠的光芒:“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许先生和木户小姐,应该各持有一本莲银牛皮笔记吧?”
我们都承认。姬云浮道:“看来,那个神秘人拿到笔记以后,把其中一本交给木户带回日本,另外两本留在中国,其中一本就留在许家。”
“听起来,你一直在等我们。”我问出了刚才一直想问的问题。
“没错!五脉和木户的后人,只要稍微多动些心思,就会发现笔记上与味经书院的联系,一定会来岐山寻访。而我在岐山研究味经书院的名气,尽人皆知。所以你们一到岐山,自然就会被引导到我这里。”
我们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没错。木户加奈是通过文物局官员,而我是通过秦二爷,两条不相干的线都被引导到了姬云浮这里。他只要稳坐中军帐,早晚会有人上门来。
“可是,为什么你会对这种事如此上心?明明和你毫无关系啊。”我忍不住问。
姬云浮露出孩子般的顽皮神情:“你见过小孩子捉蜻蜓吗?”我有点发怔,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姬云浮伸出手在半空,一脸迷醉:“小孩子会拿一个网兜,系在竹竿上,追着蜻蜓跑,一玩可以玩上一整天,不知疲倦。你若问他捉住蜻蜓有什么用,他反而答不出来。”他把手收了回来:“我也是一样。佛头这件事,我没任何目的,只是单纯的好奇。你们不觉得,把一件旧事从故纸堆里挖掘出来还原真相,是件很有趣的事情么?”
我真没想到,世界上居然还存在这样的人。看着他一脸兴奋的神情,我真不知道是该佩服他,还是该说一句你太闲了。木户加奈向他深深鞠了一躬:“这么多年来,姬桑真是辛苦你了。”
“我不辛苦。只要能有机会让玉佛头回归祖国,也不枉我在岐山等了这么多年。”
听到他这一句话,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这念头起初荒诞到不值一提,可却在短时间内迅速膨胀,迫使我身体前倾,眼睛死死盯着姬云浮问道:“二十多年以前,您曾经接待过一个叫许和平的人吗?”
姬云浮听到这个名字,唇边露出微笑:“你终于发觉了?”
听到这个答复,我霍然起身,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按照姬云浮刚才所言,凡是持有莲银牛皮笔记,而且又对许一城案有兴趣的人,无论如何都会来岐山找他。而我父亲恰好在二十多年以前,扔下我、我母亲和他的学生,从西安消失了三天。果然他是来岐山见姬云浮的。
换句话说,虽然我父亲从来没提及过,但他也一直默默地调查着许一城案的真相,而且调查方向与我惊人地相似。我感觉自己不仅开始触摸到爷爷的过往,也开始挖掘关于父亲隐秘的一面。
姬云浮善解人意地为我添加了一杯开水,颇为怀念地说道:“许教授那一次来,和你差不多,都是顺着味经书院这根线摸来的。当时我已经小有名气,他就先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