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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几秒钟以后,他忽然定住了,嘴里又轻声地念了一遍——
回家?
杰茫然地望着四周的丛林和山野,这里是金三角神秘的大地。然后,他的视线越过了地平线,投向了更北方的辽阔天空。可他怎么也看不到,那梦中的一切。
瞬间,杰痛苦地颤抖了起来,回家——家在哪里?
强的身份牌在风中悠悠地摇摆起来。
让风带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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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头宫女
【一】
“姐姐,看树叶全都红了!”
燕微微仰起头,只见上阳宫大内那郁郁葱葱的树林,全被染上了一层红晕,宛如她十三岁入宫那年的脸颊,还带着几道粉红的泪痕。
“唉,又是一个洛阳的深秋。”
莺也点了点头,一阵秋风卷过宫禁深处,夹杂着天上南飞的燕行声。她忍不住把木盆放在地上,双手抱着自己薄衫的肩头,在风里瑟瑟发抖起来。
木盆里是条粉色的罗裙,半透明的蝉纱轻得几乎没有手感,这也是杨贵妃最喜爱的一条裙子,据说皇上常常枕着这条裙子睡觉呢。
“姐姐你冷了吗?”
“不打紧,咱们快点去把衣服洗了吧,说不定贵妃娘娘后天还要穿呢?”
莺说着又弯腰捧起了木盆,贵妃的罗裙里发出一阵幽幽的暗香,那是从遥远的波斯国进贡来的安息香,她贪婪地深呼吸了几口,仿佛又回到了娘娘暂住的南琼殿里。
半个时辰前,莺刚从南琼殿里出来,一群公公守卫在殿阁前头,她只能透过密密的珠帘,看到被后世称为玄宗的皇上龙颜。传说中的皇上异常年轻英俊,能在马球场上打败吐蕃国最强的高手,在上元节灯会上征服东西两京所有的少女。可这一回莺却大大失望了,她看到在迷人的贵妃娘娘身边,躺着一个身材臃肿的老头子,他那花白的发髻下是深深的皱纹,还有一双重重的眼袋。
青色的烟雾笼罩着昏暗的内殿,香炉里点着熏人的香料,刻漏不时发出滴嗒的落水声。皇上和贵妃娘娘似乎都睡着了,享受这午后片刻的小憩,几个宫女屏声静气伺候在殿外,将贵妃娘娘的罗裙交给了莺。
南琼殿是东都洛阳行宫里最高的一座宫殿,修筑在御花园后的小山上,这里离后排的宫墙非常近,站在南琼殿的栏杆边,可以居高临下眺望到宫墙外的行人。每当莺和燕上殿侍奉娘娘时,她们便会忍不住向宫墙外多看几眼。
不过,一想到燕正在南琼殿的山脚下等着她,莺便悄悄地走下高高的殿阁台阶,回到了妹妹的身边。
看到姐姐终于从南琼殿上下来了,燕微笑着露出了明眸皓齿。她倒真是个美人胎子,瓜子脸上镶嵌着一双宝石般的眼睛,若是在长安或洛阳的市井里,不知有多少公子哥要为她打破头。只可惜穿着一身素色的宫女衣裳,宽松肥大的裙子和下摆,丝毫显不出她十八岁的阿娜身姿。
每当莺看到妹妹微笑的样子,便忍不住想要揉揉她的头发,但因为手里捧着贵妃娘娘的罗裙,只能轻声地笑了一下说:“妹妹,你越来越漂亮了。”
燕笑得更灿烂了,甚至露出了腮边的两只小酒窝:“不,姐姐才漂亮呢。”
“别取消姐姐了,姐姐知道自己姿色平平,哪及得上燕呢。”
妹妹却轻轻地叹了口气:“唉,宫里的燕子就算再漂亮,哪及得上宫外的燕子呢?”
两人同时抬起了头,没有见到宫里或宫外的燕子,只有高高的天际掠过一行雁阵。
她们不再说话了,燕的手里也捧着一个木盆,装着贵妃娘娘昨天换下来的几件衣服,和姐姐一块儿向御沟行去。
莺又回头望了南琼殿一眼,只见那高高的殿阁矗立在御花园的小山之上,金色的飞檐在秋日下发出耀眼的反光。
这幕景象使她记起了十多年前,当她还是个梳着辫子的小女孩,随父母走过上阳宫外幽静的山道,秋日的艳阳照射在一家人身上。五岁的她坐在父亲的脖子上,吃力地抬着脖子,仰望那宫墙内那高高的殿阁,仿佛有无数仙女住在那顶上等待着她去。那时的她是如此向往宫墙里的世界,就算看一眼之后就死去也是值得的。
“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容颜十五余。”与妹妹一块儿进宫的那年,莺才十五岁。父亲经营的胭脂水粉店破产了,债主们气势汹汹逼上门来,父亲便一个人上吊了,病弱的母亲没过几个月也咳嗽而死。莺和妹妹无依无靠,正好掖庭宫在洛阳寻找宫女,就把姐妹俩弄进了上阳宫。
也许还没从失去父母的痛苦中走出来,刚进宫的时候燕流了很多眼泪。倒是莺对宫廷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耳边总是响起关于武则天的种种传说,自己终于进入了小时候眺望的世界了。
然而,莺很快就失望了,她并没有见到想象中会经常见到的人——那就是当今的天子。这里是东都洛阳的上阳宫,大唐皇帝平时住在西京长安的大明宫,只有在偶尔秋高气爽之时,才会到洛阳的行宫里小住几日。不过,就算皇上来到了上阳宫,莺也极少有机会能见到,因为宫里的太监和宫女实在太多了,能够亲手服侍皇上和娘娘的也是凤毛麟角。更何况莺和燕姐妹俩一进宫,就被指派干洗衣服的差使,成了名副其实的“上阳浣衣女”。
岁月就像洛阳城里的牡丹,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满城的艳丽只能保留那几日,其余的光阴就只能静静等待,至今已整整五个年头了。上阳宫再广阔再神奇,终究不过这方圆几里地,每个夜晚莺只能搂着妹妹的肩膀,望着屋檐边的月亮或圆或缺。而她俩也渐渐从小女孩,变成了美丽可人的少女,可惜终日面对她们的除了宫女外,就只有那些老老少少的太监们了。
想着想着,她们已走到了御沟边,这是一条源自洛阳城外的邙山,又斜穿过上阳宫的小溪。每天下午,姐妹俩都会到这条清澈见底的御沟边洗衣服,御沟对面是一片茂密的梧桐树林,再往外就是上阳宫高高的宫墙了。
莺闻着那还残留着贵妃娘娘体香的罗裙,有些不忍心地把它浸到御沟中,清澈的流水漂过轻纱,也把那香味也到了流水中。
忽然,一片红色的梧桐树叶掉下来,轻轻地漂到御沟的流水中。
【二】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这是风流天子唐玄宗李隆基治下开元年间的盛世,在经历了多年的离乱之后,杜甫仍然能如数家珍般地回味那往日时光。
子美在天宝年间客居长安时,想必也随玄宗行在到过东都洛阳。那真是个如梦似幻的年代,那时地球上除了长安以外,洛阳是首屈一指的大都市,周长约合二十八公里,设八个城门。这是女皇帝武则天的神都,即便到了她的孙子玄宗时代,依然能感受到那个权力女人留下来的宏伟遗风。
洛阳城内由棋盘状垂直交叉的道路,划分成许多方形里坊。在洛水以北有二十八坊一市,洛水以南有八十一坊二市,总计一百零九坊三市。北通皇城正门的定鼎门大街宽一百二十一米,是全城最宽的街道。在这巨大的城市里生活着数十万生灵,三教九流无一不全,更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商人汇聚,“长安中少年有胡心”,洛阳又何尝不是如此?
就在这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中,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优游而过,他束着青色的头巾,一袭白衣如流水漂过他的身体,每当他这副打扮穿过街巷,便会有许多少女害羞地躲在门后偷看他。
他的名字叫微之。
至于他姓什么,史官对我说要保密。
我只知道在天宝十四年的一个深秋的下午,微之去了郊外的洛水边散步,他期望自己会如曹子建那样邂逅美丽的洛神,然后留下一首赋文传之千古,或者带着洛水女神回凡尘享受几日快乐。
可惜,洛水还是洛水,女神却只在子建的文字里。
微之仰头看看秋天的云,它们变幻着身姿向南飘荡,他想自己也许该去南方走走了。于是,他往洛阳城里的方向走去,不知不觉间步入一条幽静的小道,一边是蔓草丛生的野地,另一边却是道高高的红色宫墙。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正从上阳宫外走过,听说这几日皇上和贵妃娘娘正在洛阳,想必是在这道宫墙之内吧。
这时云朵遮住了太阳,秋风从北边呼啸而过,卷起一地枯黄的落叶,微之手搭凉蓬挡着风,仰头看着高高的宫墙之上,似乎隐隐可见几座亭台楼阁。
本朝的风流天子就在那上面吗?
微之默默地问自己,然后又苦笑了一下,他可不想如大名鼎鼎的李太白那样去伺候贵妃娘娘呢。
他继续向前走去,一身白衣在秋风里呼呼作响,几缕乌黑的发丝从耳边垂下,宛如野地里独行的剑侠,这正是东都城里许多少女梦中的景象。
忽然,微之被一条清澈的小溪挡住了去路,那溪水是从宫墙的一个暗洞里流出来的,蜿蜒曲折地流向不远处的洛水。
他知道这就是上阳宫里的御沟,不禁使他停在水边驻足了片刻,流水中渐渐浮现出了自己的倒影,这是一张多么美的少年脸庞啊。
忽然,这水中的倒影被一片叶子打碎了。
这是一片红色的梧桐树叶,从宫墙里旋转着流了出来,就像在水中跳着公孙大娘的舞蹈,红色的衣裙翩然而动,迷倒了无数诗人骚客。
但更重要的是,微之注意到叶子上似乎还有字。他急忙蹲下身子,从御沟里捡起这片红叶。
好漂亮的红叶。
微之情不自禁地赞叹道,红得像深闺寒夜里的烛火,红得又像带着少妇胭脂的泪水。
他仔细端详着红叶,看到在叶片朝天的那面上,竟写着四行隽秀的小楷字——
〖一入深宫里,
年年不见春。
聊题一片叶,
寄与有情人。〗
微之先是一惊,接着又会意地笑了起来,他没想到有人竟在梧桐树叶上题诗,更没想到这首诗会从上阳宫的御沟里流出来。
他撇了撇嘴唇,又朝高高的宫墙里望去,除了伸出墙外的几片红叶外,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但微之并没有离开,而是在御沟边徘徊了好一会儿,连白衣的下摆都被沟水浸湿了,似乎要把自己的影子永远烙在这御沟中。
忽然,又一阵萧瑟的秋风吹过,许多落叶从附近的树上飘零下来,正好有一片红色的梧桐树叶,缓缓飘到微之的脸上,几乎蒙住了他的眼睛。
刹那间眼前变得一片绯红,微之笑着摘下这片从宫中“私奔”而出的红叶,它的形状和颜色是那样漂亮,竟与刚才御沟里的那片红叶一模一样。
就像是一对美丽的姐妹。
于是,微之感到心里颤抖了一下,似乎有扇小门被这秋风悄悄地吹开了。
一些汉字开始在脑子里生长,平平仄仄的声调也排列了开来。不,他再也忍不住了,就像这御沟里的流水,要来一次小小的决口了。
微之从行囊里取出了笔墨砚台,用御沟水洒在砚台里,飞快地磨好了墨。
然后,他用毛笔舔了舔墨,在红叶上题了一首诗——
〖愁见莺啼柳絮飞,
上阳宫女断肠时。
君恩不禁东流水,
叶上题诗寄与谁。〗
看着这首梧桐树叶上的诗,微之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回头看了高高的红色宫墙一眼。
御沟的水依然在流,不久就布满了落叶,不过却再也见不到诗了。
但微之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