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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七十多岁、面容慈祥的老女人,穿着一件过膝的粗布蓝上衣,晃着一头被风吹得像跳动的蒲公英一样的灰白头发,带着一群母鸡在孤零零的茅草房前迎接我们。仿佛久别的亲人那样,她张开宽大的怀抱,把我和母亲一起揽在了怀里。
她说她收到了我母亲发来的电报,是她在山水镇教书的儿子亲自送上山来的。
“小家伙,这是外婆!”母亲情绪激动地颤抖着嗓音说。
我从没见过这个老女人,从没听说我还有一个外婆,可我发自内心地想清清脆脆地喊一声外婆。这一伟大称谓在我的喉咙里滚来滚去,却就是发不出声音。
我被外婆放进一只竹编的箩筐里,箩筐的四周垫着棉被,柔软而又舒适。她一边轻摇着我,一边和我母亲交谈。
母亲开始叙说我们的遭遇,还不时会用手掩着嘴巴轻声抽泣。
我没有心情去听母亲对外婆讲了些什么,我的身心都被这世外桃源般的场景吸引着。我静静地躺在箩筐里,骨碌骨碌地转动着黑漆漆的眸子观赏着这座破败的庭院。这时我才发现,房屋不是悬挂在山体而是建在山坡的一块狭窄的平地上。屋檐低矮,由碎石块摞起的外墙石块与石块之间露出很大的缝隙,透过这些缝隙,我可以看见屋里竹椅的一条腿。几根长长的竹竿搭在外墙的上方,泛白的茅草覆盖在上面,这就算是一间茅舍了。
屋檐下有几只体态玲珑娇美的小鸟在啁啾,它们黑亮的羽毛被晚霞染成紫红色;北来的大雁成群结队地在茅舍的四周盘旋,边寻找着自己的旧巢边愉快地歌唱。
小小的庭院里摆满了盆盆罐罐。几片泛黄的不知名的落叶在风中漫卷,墙角有一簇簇我叫不出名字的小黄花在悄悄地开放。
我知道这里很贫穷,比我外公家还要贫穷,但我还是喜欢这个地方。
外婆给我和母亲做了美味的山珍。
当浓浓的饮烟从茅舍的屋顶、墙缝、门口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时,我贪婪地吸吮着它,我觉得它的味道就像我前世闻过多次一样,那么久违、熟悉、亲切,有一股家的温暖朝我扑过来,我的眼角在莫名中变得潮乎乎的,眼泪突如其来如江水般在我的脸上流淌。这是喜悦的泪水感恩的泪水。我眼泪汪汪地看着屋里正在灶前忙碌的外婆的身影,我依然无法将思想变成语言,我只能无限感激地望着她。
山乡的秋夜就这样从容不迫地走进我的梦中。我依偎在大山的羽翼下,高远的天空中如织的繁星像天灯一样为我照亮山的轮廓。清凉如水的秋风抚慰着我细如丝黑如墨的秀发。四野里此起彼伏的秋虫的歌吟伴着我渐渐地走进梦乡。
我梦见了鲜花,五颜六色的鲜花在山坡上开成一片无边的花的海洋。那红的、绿的、白的、紫的色彩迷乱了我的眼睛。我在奔跑、跳跃,在花丛中穿行着,追逐一只绿色翅膀上长着黄色斑点的粉蝶。霍地,我停了下来,开始呆望着自己的双腿。这是我的腿吗?我居然能走路了,这是真的吗?我是躺在一个房间的角落里长大的孩子,从来没人教我走路,我对有关一个孩子到了特定的年龄就应该天经地义地开始走路的常识一无所知。除了思想随着四季的更迭愈加成熟外,我的语言功能和身体机能始终是缺失的。它们一直沉睡在母亲房间的角落里,就像一扇丢了钥匙的大门无人为我开启。可在梦中奇迹出现了——我蹲下身子爱怜地抚摸着自己的双腿,我仔细地端详着它们,就像母亲看着初生婴儿一般内心充满惊讶和喜悦。我看见我的两条小腿细而白嫩,却像树干一样挺拔结实;我的两只小小的赤脚红扑扑的,仿佛画家笔下的两只弯弯的小红船,随时准备启航,我想去哪里它们就会驶向那里。跟我捉迷藏的粉蝶又飞回来了,它在我的前面飞啊、飞啊,一忽儿上一忽儿下,一忽儿落在花瓣上,一会儿又翩翩起舞。我瞪大眼睛追逐着那在阳光下透着银光的美丽翅翼,不知不觉间自己竟也忘情地飞了起来,随着粉蝶一起徜徉在花的海洋中……
一缕清新而又透明的阳光柔柔地亲吻着我娇嫩的面颊。我醒了。
我看见外婆坐在摇篮旁,她那张菊花一般绽开的脸上挥洒着温暖如春的笑意,昏浊的老眼里流露出天使般的慈祥。
她看上去比昨天晚上留在我记忆中的外婆还要衰老,稀疏的头发枯干得像一撮冬天的茅草一样颤巍巍地飘动着,灰黑色的脸庞上积聚的皱纹犹如大山那数不清的河沟涧溪横横竖竖地交叉在一起。让我无比惊讶无比新奇的是外婆的那双大手,手背上裸露着一条条青筋,手掌结满一层坚硬无比可与蚌类的贝壳媲美的厚厚的硬痂,手指就像一根根韧性十足的木棍,彰显着岁月的魔力和意志。我想,正是外婆的这双奇特的大手掩盖了她的风烛残年,让我和母亲从惶惶不安的汪洋漂泊中像是找到了僻静的港湾一般心神气定。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不是依偎在外婆的怀抱,而是停靠在她坚实无比的手掌中,这让我们感到安全稳妥。
清晨的大山宁静而又肃穆。树枝和草叶上顶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秋霜,炊烟和着秋庄稼的芬芳在空气中荡漾。
外婆那缺牙少齿的嘴巴一张一合着,她那被咳嗽折磨得有些粗哑的嗓音听上去古老而又亲切。
“孩子,你知道吗,这座山叫秀梅岭。外婆生在这岭上长在这岭上,一生一世从没离开过秀梅岭一步。”
我咧嘴笑着。我真羡慕外婆能把自己的思想用语言表达出来。别看她松弛的嘴巴和残存的牙齿都已衰败得让人目不忍睹,而我的牙齿齐整得就像两排闪闪发光的白珍珠,嘴巴也小巧精致得妙不可言,可我不会讲话。按常理到了我这个年龄的孩子是该咿呀学语的时候,至少应该会喊爸爸和妈妈。我却是个例外。没人跟我讲话,在我有限生命的相当长时日里,我都是一堆垃圾,因此,我唯一的交流对像就是我自己。语言的缺失让我有太多的时间思考,使我小小的年纪便像思想家一样成熟。但有时候我仍然会感到自卑感到焦虑。尤其在初次见面的外婆跟前,我多想将我对她的感激之情掏心挖肺地倾吐出来,多想用世上最美妙的词汇吞金吐玉般地跟她交谈。
我想讲话!这欲望是如此强烈地撞击着我心房,让我急不可耐。
我拿眼朝四周望着,去搜寻母亲的影子。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母亲——一个让我陌生而又诧异不已的母亲。她抱着一簇野菊花从高高的岭上连蹦带跳地走过来。她银铃似的笑声在山野里经久不息地回荡,悦耳的歌声让小鸟儿们惊羡得愣头愣脑地望着她发呆。是的,这通体都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女孩将沉睡的大山唤醒了,用她的笑声和歌声打破了大山多年的沉寂。
母亲一步步朝我走来。山风将她那长长的秀发吹到脑后,犹如一缕黑色的瀑布与她背后黛色山峦融为一体。她那身天蓝色风衣襟亦被山风撩起,衣角成三角形朝两侧张开着,使她看上去就像展翅的大鸟一样充满神奇的魅力。她在飞翔着,自由自在地飞翔着,张开了她那曾经被折断留下伤痕累累的双翼。她那饱满的额头上闪着亮晶晶的汗珠,像我一样美的黑眼睛里释放着快乐的光芒。多少年之后,我坐在一家电影院里,突然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我觉得那一刻的母亲就像电影中的一个画面,细长而结实的双腿在镜头前优美而又富有活力地移动着,移动着,永远定格在一个孩子记忆的深处,给我带来无穷的遐想。
这是我见过的最美丽最生动的母亲。我曾幼稚地祝愿那一刻在母亲的生命中永驻。可惜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无法复制的。
我这才发现我的母亲竟然还是个孩子。一个漂亮而浪漫的大女孩。仅一夜的工夫,大山便熨平了她心头的创伤,抚去了她眉宇间积聚已久的忧愁和苦闷。让在我心中已是衰老不堪的母亲焕发出美丽的容颜。
“妈——妈——”我张了张嘴。我多想让整个秀梅岭都能听到我喊“妈妈”的声音。
“小影,宝宝她还不会说话吗?”古老的外婆真的像仙人一般能看穿我的心思。
母亲摇摇头。一抹阴云在她的脸上扩散着,很快便将所有的欢笑和快乐淹没了。
我呆望着她。为了你的快乐和欢笑,妈妈,我多想开口讲话啊!
母亲听不到我的声音。我那禁不住张开的嘴巴让她更加伤心。
“放心吧,孩子,宝宝和我在一起,很快就能学会说话。”外婆安慰母亲说。
我朝外婆笑着,算是立下了攻守同盟的军令状。
母亲让外婆给我起个名字,于是“水水”两个字就像丝绸般从外婆的嘴里滑出来。我喜欢这个名字,它让我想起透明、纯净和柔软,想起自由、欢快和浪漫。
从此我不再是“证据”,我有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水水。
秋意愈来愈浓,我们初来时尚存绿色的山野变得一片金黄。
正午的阳光依然强烈,明晃晃地照着山川万物,秀梅岭像是在燃烧一般,升腾着一股淡淡的薄雾。
外婆和母亲弯腰在一块不足四平米的土地里收获玉米。山岭上到处都是巴掌大的庄稼地。外婆说这是死去的外公给她留下的家业。
死去的外公是个勤劳无比的男人。他在山坡上建起了自家的新房,并在石缝中开垦了数也数不清的一小块一小块的荒地。
外公和外婆靠着这些垦荒的土地,养活了两个儿女。他们的女儿长大后,凭着不俗的学业走出了大山,走出国门,消失在异国他乡的灯红酒绿车水马龙中。她说她恨这个七峰八峦一面坡的深山僻壤,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到这个地方。她说到做到,即使慈父的离世也没让她回过头再看秀梅岭一眼。他们的儿子对姐姐的做法深为不齿。他像姐姐一样走出大山在大都市读完了大学,但却拒绝了都市的诱惑,回到山水镇做了一名中学教师。如今,他和他的妻儿住在山水镇中学的教工宿舍里。他是外婆的骄傲,也是外婆的至爱。让人想不明白的是外婆死也不肯搬下山去同儿孙住在一起。无论儿孙如何劝说,外婆只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这里是我的家。我和我老头子在这里过了一辈子,我哪儿也不去。”
后来有一天,外婆神神秘秘地悄悄告诉我,外公就住在秀梅岭的向阳坡上,白天阎王爷看得紧,他不能出门;到了晚上,阎王爷睡了他就会偷偷跑回家看她。如果她搬到山下,外公晚上回来找不到她,会伤心地哭鼻子。
外婆和外公的故事曾让我兴奋不已。有好几个晚上,我躺在外婆身边久久不能入睡,一心一意地等待着从阎王爷的眼皮底下偷跑回来看外婆的外公。我甚至在梦中见过从未谋面的外公,他是个身材高大壮实的有着黑红脸膛的男人。他浑身上下充满着力量,那双长长的手臂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我举过头顶。
这是我和外婆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后,外婆对我说的一席私房话。她说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秘密,不能让其他家庭成员知道。这些带有浪漫色彩和神秘主义的“故事”,外婆是羞于跟她的儿孙们提起的,包括我母亲听了也会觉得荒诞而又可笑。只有我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在我童年时,外婆不至一次带我去过向阳坡的外公家走亲戚。
外公的家被外婆装饰得很美丽,长满青藤的坟冢上摆满了外婆亲手编织的花环,色彩斑斓的花环上一朵朵野花密密匝匝地排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