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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雪迈着轻盈的步子,径直朝一辆手推车走过去,问了价钱,要了两只粽子,递给老女人五元钱,告诉她不用找了。
在老女人连声说着“谢谢”的当儿,她才开口向她打听去县城图书馆的路。
她在这座小县城的第一个目的地,是图书馆。
可这老女人竟然不知道图书馆为何物。陆雪只好转到了火车站的问讯处。坐在小窗口前的年轻女人用手朝着不远处的公共汽车站指了指。
陆雪在公交车站牌下没等几分钟,一辆淡黄色、很破旧的大盒子公共汽车便开了过来。车上的人很少,她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了下来。身前背着黄票兜的售票员走过来,问清了她的目的地后,卖给她一张五角钱的票,告诉她坐六站路就到了。
陆雪侧过头,望向窗外。
火车站周边很荒凉。高低不平的土路两旁除零星可见几棵刚刚长出新叶的小树和几座破败的小房子外,便是堆积成山的垃圾和泛着腥臭的污水沟。
眼前的一切,让陆雪感到说不出的凄楚。她看着窗外仿佛定格般千篇一律的景物,不由联想到那个曾让她爱得神魂颠倒的吴建,那个失踪前作为她的丈夫真真切切有血有肉的吴建。想到他在外省读书时,最后一次坐着这辆大盒子,回家为父母奔丧……陆雪的心不由紧缩了一下。
一场无情的大火夺去了至爱双亲的生命,当时坐在大盒子里的吴建会是多么悲伤啊!但他从未讲过那些细节,那些本该锥骨钻心的细节。只是笼统地告诉她,父母早已过世,是在一场火灾中丧生,那语调就像读报纸的简讯一般苍白、干巴。
作为女人,她更想知道丈夫的情感路程——他的眼泪、悲痛、无助和绝望。但吴建说完这句话后,便眉头紧蹙,脸上的神情让她颇费思量。他对发生的一切似乎不敢相信,或者说是迷惑不解。至今,她还记得当时的情景——
是在他们相识不久后的一个下午,两人一前一后地从书店里走出来时,手里提着一大塑料袋新书的吴建突然回过头说:“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我没有父母。几年前,我的双亲在一场火灾中丧生。”
仿佛遭了雷击般,她倏地站住了脚。而吴建却继续往前走着,就像随便讲了与己无关的故事片断。天哪,他竟在这样一个场合,谈起如此惨痛的家事。
在停留了片刻之后,陆雪还是快步赶上了他。此时已走到停车场的吴建像是早把说过的话忘了。他只是彬彬有礼地为她打开车门,请她上车。她在副驾驶座上坐定之后,依然用探询的目光注视着这个猛然间让她感到陌生的男人,那情形就像有一扇铁门挡在了他们中间。她想知道下文,可吴建紧闭的双唇就像上了锁一般。
“后来呢?”她忍不住轻声问。他没有回答,那双将她带入爱的漩涡的眼睛里流露出深奥难测的神情。她不由得懊恼起来。也许自己真的应该什么都不问吧……
这难堪的局面,无论何时想起,陆雪都会感到茫然。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勇气问起他的双亲……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第一次“伤害”。是的,的确算是一次不大不小的伤害。在恋爱期间,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如此冷落对方,对爱情来说都是致命的。其实,当时她就该果断地离他而去,一个心里藏着秘密的男人,是不应该跟他结婚的。遗憾的是,沉浸在梦幻之中的陆雪已无法自拔,可悲的她不仅在心里原谅了他的所有缺点,还迫不及待地嫁给了他。
两年的婚姻生活,是由一个谜连着另一个谜串起来的。不能否认还有爱的存在,但这个男人却一直在苦苦挣扎着,在本该亲密无间的二人世界里垒起一座碉堡,把自己深藏其中,并在四周安装了刺目的霜剑。直到有一天,他失踪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三年过去,已被法律判了“死”刑的吴建却“复活”了,以“证据”的名义,又一次开始了他制造“谜”的生涯……她绞尽脑汁去破译谜底,最终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再一次在他的伎俩面前败下阵来。她只能像一个建筑工匠那样放弃建筑主体,而去做一砖一瓦的细微工作,只能从《我从未出生》中描写的场景入手,搜寻其与吴建经历的契和点。
只是,那部几万字的作品中,压根儿找不到有关大盒子公交车只言片语的描写。亲手杀害了父母的“证据”,大概从未坐过这辆破旧的公交车,更不会有什么伤感的愁绪。像他这样的冷血杀手,即使站在父母的遗体旁,恐怕心中还在冷笑不止呢!
陆雪打了个寒噤,强迫自己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在泥土路上爬行了好半天的大盒子车,终于驶向一条宽阔的街道。一座古老沧桑的小县城呈现在眼前。
陆雪紧张得一下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注视着车窗外的街景,生怕漏掉某个重要的细节。她想验证小说中的每一个场景——
一条狭窄的坑坑洼洼的街道泥泞不堪,路面上印着大货车轮胎倾轧过后留下的粗重的辙痕。街道两旁有一些穿着色彩土旧的衣裤、有着赤红色脸庞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或站或坐,黑压压的飞虫围绕在他们的四周。他们大都神情落寞,几乎是机械地用手挥赶着飞虫或是摆弄着面前筐子里的水果。在他们的身后是一些暗灰色的脏兮兮的高矮不一的老房子,大多是平房,所有的窗子和房门都大开着,繁杂地连在一起,没有门楼,只在各自的门楣上用红白蓝黑颜料写着不同的名称。诸如修车铺、杂货店、农具店、饭馆……门口不断有人进出,他们穿戴得体,手里大都拎着提包,面皮白净,脸上有一份莫名的傲气……
仿佛时光倒流,如果小说中的年代没有弄错的话,那么,这里的一切就像复制品一样被再现。
看着车窗外这真实的一幕,陆雪的心跳不由加快了。她为此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她发现这并不是自己希望看到的东西,她更想验证的,是小说中所有场景都是虚构的。
不待她缓和过来,又一个画面的出现,让她瞠目结舌——
一个女人站在街角——她是我出生以来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她身材窈窕,衣着鲜亮,敞开的领口处可见雪白的乳房在半遮半隐中探头探脑。她的头发烫成了蜂窝的样式,染成了金黄色,泛着火一样的光泽。她的眉毛画得细长而又轻盈,像一根鸟的羽毛挥洒着灵性。她站在那儿,白得透明且挺直的两腿交叉着,悠然自得地朝着我微笑,她那明亮的眼睛散发着勾人魂魄的魔力,眼圈是湖蓝色的,如果说她的眼睛就像两池湖水,那么,眼圈便是湖畔的小岛了。最让我难忘的是她的嘴唇,那厚嘟嘟的猩红色的性感而又丰润的嘴唇,会使任何一个男人在她的亲吻下失去分寸……
陆雪在心里背诵着小说中的片断。她不得不承认,“证据”的神来之笔是对这个街角女人的最完美写照。即使是摄影师,也很难捕捉到如此传神的画面。
天哪,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就像在梦中,又像是在另一个世界……
陆雪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两手用力地按住了胸口。
接下来,上演的又该是哪一幕呢?
陆雪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她不敢再往外看了,她必须给自己制造一个喘息的机会,否则,在图书馆前,她会怯步不前的。
公共汽车在一个站牌前停了下来。
售票员以为陆雪睡着了,忙走过来提醒她到站了。
“是图书馆那一站吗?”陆雪睁开眼睛问。
“没错。图书馆就在这排店铺后面的一个小胡同里。”
陆雪谢过售票员,提着行李下车。
循着售票员指引的路线,陆雪没费什么周折,就接近了目标。当她站在图书馆门口时,脑海里不由浮现出“证据”对它的描述——
这可能是县城最古老的房子了。它的主体建筑是19世纪的青砖青瓦。木格子窗棂还是纸糊的那种,透着一股古老衰败的气息。在两扇油漆斑驳的沉重木门的左侧,挂着一个长方形的牌子,上面用毛笔写着“图书馆”三个字。
果然,门没有上锁。
陆雪一脚踏进幽暗的门里,便看到了那个戴着老花镜的正在看报纸的老男人。
“按小说中所写的那样,接下来,老男人该对我说点儿什么了。”陆雪暗自思忖着,静静地等待。
老男人推开面前的报纸,摘下老花镜,抬起头,问:“姑娘,你找谁?”
在老男人疑惑的目光下,陆雪很快记起了小说中的“台词”,照本宣科地说:“我是本地一所大学中文系的学生,临近毕业,想来查些资料以备写论文之用。”说完,她不禁感到有些滑稽。瞧瞧自己这身装束,离大学生根本相去甚远嘛!这真能骗过老男人的眼睛吗?
就在她对自己的拙劣表演表示怀疑时,老男人已站起身,顺手打开墙上的两个电灯开关。室内顿时大亮。
她恍惚记起,这也是小说中的描写过的动作。
“查吧!想看什么就看什么!这里好久没有人来查资料了。”老男人说着小说中出现过的语言。
陆雪像小说中的主人公那样,“任由老男人牢骚满腹地唠叨个没完。我并不搭话,便钻进尘埃中,沿着一排排报纸架子翻阅起来”。
陆雪将一沓十几年前的报纸放到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飞扬的尘土呛得她大声咳嗽起来。但她没有取出纸巾擦拭桌椅,她在规定情景中原汁原味地坐在了尘埃中。
她坐在那儿,却没急于去查找资料。她偷眼看着仍在阅读报纸的老男人,又一次怀疑自己是在梦中。
自走进图书馆那一刻,她就觉得自己变成了演员,正亦步亦趋地扮演着小说中的角色,惟妙惟肖地演绎着十几年前的故事。她实在佩服“证据”的功力,那恰如其分的描写让人无法更改任何一句话或是一个动作,甚至连语调都是雷同的。似乎有一根粗硬的绳索在牵引着你循规蹈矩地往前走,不能越雷池半步。
陆雪看着给自己当配角,与自己一起演戏的老男人,在心里计算着他的年龄——多年前,他就是“证据”笔下的老男人。那时,他该多大年纪?六十岁还是七十岁?即使他当时六十多岁,如今也该是行将就木的人了。可他似乎一点儿都没变,还是小说中描写的那个样子。
陆雪使劲揉了揉眼睛。他难道是个幽灵?
一股无法遏制的胆怯在陆雪心头蔓延开来。她不由偷偷去看因为潮湿生着霉点的墙壁和因为年代久远而泛着灰白的木质窗棂。最后,她的目光又一次移到了老男人的脸上,她惊愕地发现,老男人的面皮,就像是一块被搓揉得满是皱褶的糙纸,没有血色,没有表情,甚至没有生命的脉络……
陆雪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倒竖起来,一种即刻就会被魔鬼扼死的危机感,让她决定不去翻阅“证据”翻阅过的这些报纸了。她已确信小说中所讲述的一切都是真的。她忽地推开面前的报纸,慌忙站了起来。
她只想马上逃离图书馆,越快越好。
老男人抬起头问:“怎么,不想查了?”
陆雪盯着虚掩的房门,情不自禁地朝着门口挪动,低声说:“嗯,突然记起今天该交作业。我改天再来行吗?”她支支吾吾地连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说了些什么。脱离了脚本,一时间,她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行!行!你随时可以来。我每天都在。”老男人摘下老花镜,慢吞吞地站起身说。
听着这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