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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滔滔不绝地念诵着,端的是抑扬顿挫气势不凡,园子里渐渐变得极为安静,气氛说不出的紧张和尴尬。那书生诵得是气贯长虹,周围几个想要拉住他的官兵不知是碍于我的面子还是慑于他的气势,竟是没有拉住他,让他把这篇火药味十足的檄文从头到尾地诵了一遍。
园子另一处的角落里忽然乱成一团,官员们围了一圈,不住地呼喊着“朱大人”、“朱兄”、“老师”等的称谓。原来方才被气得一脸猪肝色的绍兴县令朱大人竟是忍受不住那檄文的威力,硬生生气得昏厥过去,这时正倒在地上不醒人事。
我微微沉着脸,努力抑制着自己想要笑的冲动,心里微微叹息着,这位姓邬名思道的书生果然是血性十足。他便是那日我在绍兴城里遇到的中年书生,他带着秦旺探察过缺盐的事情之后,就被秦旺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后来秦旺又找人顶冒了他的名字,拿着一片文章自荐通过了文会的筛选,便这样堂而皇之地走到了杭州织造府的园子里,在我们的导演下完成了方才令人热血沸腾的一幕。
只是我看过邬思道的文章,文风清新隽雅,所以才命他写篇文章揭露江浙一带缺盐的实情,可是他的文风浑不似今日这般牙尖嘴利,一针见血啊……我有些郁闷地想着,后悔没有事先审查邬思道的这篇战斗檄文,如今让官员在这样的众目睽睽下大失颜面,朝廷威严扫地。如果被康熙知道了,这件事还真有些难以收场。
我还在一个劲地神游着,孙文成已经躬着身子走到了我的身边,“福晋……下臣办事不力,放这样一个狷狂书生入得园来大放厥词,伤了同僚,丢了朝廷的面子。下臣该死,还请福晋示下,如今该怎么处置才好?”
孙文成一张脸皱皱巴巴的,不长的眼睫毛簌簌地抖动着,一脸的颓丧和震惊,看起来十分可怜。他这是被打蒙了啊,我有些愧疚地想着,这孙文成本来就不比曹寅和李煦风光,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在康熙面前风光一把,还被我陷害成了这副样子,他……真的很可怜。
“曹大人和李大人怎么说?”我仍旧板着脸,微斜着眼睛往曹寅和李煦就坐的地方瞥了一眼,心中暗自揣测着那边可能的反应。
孙文成的脸色并没有因为我平淡地语气而好些,而是略微颤抖着声音道,“他们……他们说这事要臣拿主意,还说请示福晋的意思。”
两只老狐狸!我有些恼火地往那个方向翻了个白眼,看来这另外的两家并没有打算掺和到我这出颇为热闹的戏里,想要控制织造果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孙文成见我沉着脸不语,似乎更加惆怅了,便又放低了声音,“福晋,这事与福晋也没有太大的干系,臣自当一力承担。”孙文成言罢又回头往曹寅和李煦的方向望了一眼,颇为悲壮地道,“他们一定会帮臣说话……”
他这是以为我要推卸责任?我愣了愣,才明白过来孙文成的意思,有些无奈又有些失笑地看着他道,“孙大人,尽管皇阿玛不允许女子干政,尽管我也只是一个小小的皇子福晋,但是您就觉得我是独善其身的人?我问句不当问的话,你们三家跟我家爷也有些情分吧?”
孙文成听了我的话霍地抬起头来,眼中闪烁着一丝震惊,半晌方又觉得有些失礼,竟是带着几分激动和喜意又低下头去。看来江南三家织造果然已经跟八阿哥走得有些近了,我心中微沉,看着眼前这个中年人,不觉叹了口气。看来我遇到了不小的难题,如果孙文成不是这样憨厚诚挚的一个人,我怎么能这样轻易地就达到自己的目的呢?
我这样想着,忽然对自己感到有些厌倦和失望,便倦倦淡淡地开口嘱咐孙文成,“这么多眼睛看着,你莫要想着动这个书生,好生保护着……先散了这文会吧,怪扫兴的。”
卷三:曾经沧海难为水 卷四 梦里不知身是客 第九十五章 织造府里做道场
卷四 梦里不知身是客 第九十五章 织造府里做道场
孙文成有些郁闷地宣布了的文会结束。但是人们并没有如我所愿地就此散去,江南三家织造府和各级官员们都聚在了杭州织造府的厅堂里。那位绍兴城的朱大人因为受不了邬思道火气十足的檄文而昏厥在了织造府的园子里,这件事极大地引发了各级官员们的公愤,他们群情激愤地怒骂着,一时间偌大的厅堂里各种各样的江浙口音夹杂在一处,使得整间屋子都熙熙攘攘着,同时流动着一阵阵怪异而愤怒的气息。
这次事件的始作俑者孙文成像个半老头一样微佝着身子,有些为难地苦笑着,不断地在地中间踱来踱去,不时说几句话,安抚一下官员们的情绪。曹寅和李煦在椅子上极为端正地坐着,沉默却轻松地看着眼前有些杂乱的场面,嘴角不觉微微带了几分有些可恶的笑意。
两只老狐狸!我静静地坐在屋子的最上首,抿着唇沉默地注视着一切,唇角也噙着淡淡的笑意。
我也笑了起来,笑得比曹寅更谦和,比孙文成更为难。于是曹寅李煦摇着头离开了,官员们也摇着头离开了,但是我知道,他们一致摇着头的无奈里有一种笃定。这种笃定来自于千古以来官场中惯常的一种风气,就是在平日虽时刻地相互倾轧着,但是在遇到共同敌人的时候,官官相护是一条千古不变的真理。
于是厅堂里只剩下我和孙文成两个人,共同面对眼前有些难堪的局面。
“福晋,您看这事如今怎么处。理?”孙文成的脸上终究挂不住那单薄的笑容了,他期翼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他怎么能对我有所期待呢?我在心里叹了口气,火是我放的,难道还指望我浇水熄火?
“孙大人,咱们闯祸了……”我简单而平。淡地叙述着这个事实,眼神自然是极为诚挚而痛心的,“说起来实在是我害了大人。”
不知道是不是我又一种演戏。的天赋,孙文成听我这么说,目光黯淡了几分,却又极快地恢复了一些光彩,“福晋折煞下臣了,臣明白福晋此计的目的是为了在万岁爷面前给杭州织造府赚些脸面,只是……臣的运气实在是不佳。”
孙文成低声地说着,一面自嘲地苦笑着,缓缓摇了。摇头。我心中微微动容,原来我猜得并不错,江南三家织造家里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联着,可是每家毕竟有每家自己的小算盘,而我像孙文成的提议……恰好也是利用了这个小算盘。
孙文成的面色有几分惨淡,我却轻声地笑了起来,。引得这位中年人带着诧异和不解地眼神望着我。
“大人觉得这件事情很严重?”我清了清喉咙,尽量。严肃地问。
“是……难道不严重。吗?皇上耳目众多,怎会不知情?”孙文成怔了怔,竟是没有什么礼节地反问我。
“严重,当然严重。身为一方织造,明明掌管着代皇上监察吏治的权力,偏偏在朝廷颇为忌讳的盐上发生了官员的舞弊案;明明担负着倾听民生的责任,偏偏治下的县市发生了众多百姓缺盐的事情;明明是举办一场天下称颂的文会,却偏偏发生了穷酸书生当中羞辱官员致使朝廷颜面扫地的丑闻……您说能不严重吗?”
孙文成听着我的话,脸色越发苍白了,额上竟渐渐渗出冷汗来。我又笑了起来,眼见着孙文成脸上各种各样的神色交替变换,慢悠悠地开口道,“可是这件事情看你怎么处理,处理得好了,皇阿玛纵使生气,也气不到大人的身上。”
孙文成低垂的头因为我这句话又猛地抬了起来,我不再折磨这个有些可怜的读书人,只是轻声道,“孙大人,您是皇阿玛的臣子,不管旁人怎么说,您只管做分内的事,不要偏颇什么人,也不要惧怕什么势力。皇阿玛不怕出事,怕的是官员们结党营私欺上瞒下,那才是百姓之苦。”
我悠悠地说着,孙文成的脸色却是越发得白了,“福晋……这江南的许多官员可都是……”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怕是仍旧存着某种顾忌。
我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挥挥手道,“是什么?无非就是八爷的人啊,但是您想清楚了,这大清国到底是皇上的,还是八爷的?”
我的话音里带着几分阴鸷和狠毒,孙文成的眼瞳迅速地一缩,脸上充满了恐惧和担忧的神情,冷汗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他的额头。可是尽管这样,他还是极其缓慢而坚定地对我点了点头。
我满意地笑了笑,提在高出的心却是轻轻地放了回去,只要他还没有彻底把八阿哥当做未来的主子,只要他对康熙还存着敬畏,这样就好。
在那场声势浩大的文人聚会的同时,我身边的少年秦旺也在迅速地行动着,基本上处于监视中的田文镜一家带着他藏得极好的劣质盐,被迅速地隐藏了起来。绍兴几个邻近县市的百姓们开始有组织地向官府进行抗议,因为这种抗议是有组织的,并且带着几分讨伐朱县令檄文那样的书卷气质,官府反而不敢如何正大光明地对付百姓,只能和颜悦色地向百姓们解释,缺盐是因为田文镜将库盐尽数销毁了。可是百姓虽然纯朴,却不再是那么容易就被蒙蔽。因为有人暗中向他们展示过了他们过去可能会吃甚至是一直在吃着白花花的盐,究竟是怎样可怕的一种东西。
日子还在一天一天地过着,只是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起来。
“福晋,这样行么?臣听说几个县市的百姓们闹事的声势越来越大了,万一冲击了府衙或是和官兵们起了冲突,只怕难以收拾。要不咱们把田文镜交出来,让他跟老百姓们解释?”百姓闹事的阵势却是一天比一天更大,孙文成终于隐藏不住文人的软弱和怯懦,开始试探着问我。
“不可能,除非你想让田文镜被那些地方官撕成碎片!”我冷冰冰地拒绝了这个馊主意,把注意力转向另一件事情,“你从其他地方调来的盐可有分发到缺盐的各地?”
“已经分发了,臣觉得百姓们得到了盐,应该不会再怎样闹事了。”说到这件事,孙文成的心情明显地好了一些。
“那曹家和李家呢?他们又什么反应?”
孙文成对我的问题微微愕然了片刻,“事情若闹大了,他们自然也脱不了干系的,所以他们也倾向于尽力地安抚百姓,这次调盐的过程中他们出了不少力。”孙文成说到这里略微犹豫了一下,又接着道,“他们一直在搜查田文镜,臣……听从了福晋的安排,没有说他就在织造府里。”
我笑着点了点头,心里却琢磨着,秦旺应该再扇阵风点把火,声势越大越好,我就不相信另外两家会不急!
事情进展到这样的一种程度,我还是比较满意地。于是我走出屋子,在和煦的阳光下慢悠悠地在杭州织造府散着步。可是我的心情仍旧有些低落,我屏退了随我而来的望月,一个人孤独而寂寞地走着,心中有种极深的凉意。来到杭州的这些日子里,我忽然发现了另外一个自己,这样的一个我充满了算计与阴谋,心思阴暗手段干脆,与从前那个柔软而有些忧伤的自己判若两人。可笑的是,我意识到了这种变化,却对这样的一个自己产生了一种不安和质疑的情绪。
走着走着,就看到了那个极为隐蔽的小院子。
其实一直到现在,我也没有见过那位好官田文镜。也许是因为我相信秦旺,也许是因为我其实并不想怎样真正地与朝廷官员们为伍,总之我就是抗拒着,实在需要我应付的人我应付,只是像田文镜这样,我对他的为人有了极其确切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