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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外头人声如沸,香雾缭绕,那积沉檀香盘旋着一拨一拨地飘进院子里面来,碧玉般深潭上似乎也淡淡起了一层白雾,与潭中湿漉漉的水汽揉合在一起,仿佛慢慢地生出一种幻像来,雾中绰约有人,明眸皓齿,临风举袂,她在袅袅轻雾之中对她望着,绝美的脸上有一种复杂莫明的表情。
大相国寺的钟鼓齐鸣,把外面世界的喧嚣硬生生压下去,钟磬鼓鸣满满地回荡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那幻像陡地消失,太后这才仿佛从噩梦中醒过来一般,接连倒退数步,以双手蒙住眼睛,低声道:“不过是假的……那不过是幻觉。”忽然她如有所感地回过头来,全身僵硬不动。
这个院子乃单辟出来供太后临时驻跸,戒备何等森严,外面纵有万千香客也无可能蒙混得进来。然而太后分明见着白衣少女缓缓向她走来,香拂金阶,步步生莲,记忆中早就淡忘了那张脸,然而那双眼眸,便如千尺碧潭般既深且寒,和记忆之中一模一样。这是那个幻像,这是那个幻像!太后一动不动地立着,心头却清楚地知晓,眼前不再仅是幻像,她是真实的,非常非常真实地向她一步一步走过来。
她要干什么?她想干什么?!太后惊惶失措,惊叫了一声,骤然发觉那些静悄悄木头人一般立在院中等待召唤侍候的宫人们一个个都似平空消失,太后脑海中忽然涌出一个念头:“难道是怨魂索命?”她绝望而惊悸地望着来者,不知不觉往后退却,其后不远便是那小小一方深不见底的寒潭。
白衣少女忽然开了口:“别动。”那语音渺远,太后听着越发不似真人,越加的惊慌,反而退得更快,脚下猛地打了一个滑,险险跌倒,那少女一把抓着她胳膊,道:“太后娘娘,请小心了。”
这是人不是鬼,太后触及到她的真实感觉,心头惶惧一散,院落里重又洒下遍地阳光,她怔怔地看着她,道:“你是谁?”
太后语音里犹有一丝轻颤,少女道:“太后娘娘不是已经认出来了吗?”太后绝望道:“你是颜妃之后?”少女清冷的笑颜里微现寂寥:“可惜我娘去世之时,我还记不住她的容颜。”
太后神情渐渐安定下来,低声道:“你长得和她真是一模一样呢。”少女道:“所以太后方才以为我是鬼了?”太后说不出话来,少女轻轻道:“大相国寺中,浴沸斋会,我娘就算想来会太后一面,怕也是无法做到。”
语气里似有些失望,神情也冷淡得多,太后勉强笑道:“不意在此见到故人,你叫什么名字?”少女没有作声,忽然向她微微一福:“今日有缘拜谒太后,但愿他日相见再叙。”绕过太后身边,向着寒潭而去,这行为无异于自杀,太后吃了一惊,却见她钻进了寒潭边上绿树丛中,雪白衣角只一闪,人就不见了,原来那里还有条不为人知的道路。
太后尚未回过神来,便听有人急匆匆地向这院落奔来,那是祁侍御,托了一个装着素食茶点的盘子,仓促屈膝行礼,惶然问道:“奴婢在外面似听得太后叫声,可有急事?”她向左右一望,憣然色变:“那些宫人们怎么都不在眼前?太后,太后您老人家还好吗?”
太后手足俱冷,吸了口气道:“哀家也想知道她们到了何处?”祁侍御把茶点一放,小心地扶着她,太后道:“不,不到那亭子里去,你扶哀家回房。”
禅房清静,观音像前一炉檀香,太后恭谨地朝菩萨拜了拜,狂跳许久的心到这时才慢慢地回复过来,手足温度回暖,祁侍御跪下道:“太后经了何事?”她犹豫着补充道,“奴婢方才在院子外头,恍惚听到还有一个人声。”太后叹道:“你都听见了。”
祁侍御道:“是,这些宫人们怎么搞的,居然会走的一个不见,让外人闯入惊吓了太后,真是该死!”太后缓缓道:“只怕不是巧合,是有人让她们都避开了,又或者,原就是串通好了的!”她现在惊惶稍过,想得明白了一些,那闻晦是领头人,所以向她提起二十三年旧事,大概本来是想先和她说明了接见故人之女,但她的态度出乎闻晦意料之外,那句话就没能出口。可是太后出宫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要错过这个机会再想见面难上加难,因此那少女还是来了。至于她身边的宫人,她原来就没有一个心腹,这些人都是串通其间一点都不奇怪,只有祁侍御与别人不同,她是锦瑟走后,皇帝重新派来的人。本来太后很生气,她稍稍用熟一个人皇帝就给她换掉一个,说甚么都不肯要,但是皇帝说好说歹地硬是把人留下了。她心里存了别拗的劲儿,无论如何看祁侍御不顺眼,这一向以来并不倚重,然而真正的就只有祁侍御才是自己人,皇帝再三地要把人塞给她,不过是为了保护她而已。
祁侍御跪在地下,肃然道:“太后,奴婢奉皇上之命来侍奉太后,太后若有为难,奴婢粉身碎骨不敢辞。”太后沉默良久,慢慢地把手放到祁侍御手心里,道:“哀家能信得过你吗?”
祁侍御道:“奴婢眼中心里,只有太后、皇上,若违此此言,天打雷轰!”
太后这才微露笑意,低低地道:“哀家明白,你是个好孩子,皇上也是孝顺孩子。但不知你能力如何――我要杀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今天来不及说什么了,有些忙……希望大家喜欢:)
042 电光云掣怯风波
柳欢颜从山上幽径走下来,为免不必要麻烦,她已经用鲛绡纱蒙住脸庞,饶是如此,还是吸引了许许多多形形□的目光。柳欢颜并不在意那些目光,思绪依然沉浸在方才见到太后的那短短一面中,情况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太后对她,为甚么没有丝毫见到故人的欢喜或激动,反而似乎是非常的恐惧,乃至暗暗生出敌意?闻晦大师劝她今日不必急着露脸相见,果然有他的理由,然而她一向是个固执的人,没有听从劝告,这一面和期待中的故人重逢、真相大白,真是相差太远太远了,以至于她这么冷静的人,也有点不知所措了。
不是欢喜,是憎厌,没有激动,唯恐惧,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往事沉淀太久,柳欢颜也只有听别人回忆的份,但是她想回忆给她听的人总不至于骗她的,颜妃在宫中受陷害,帮助她的人寥寥无几,那时太后尚是颜妃侍婢,便曾义气相助,那么何以今天看到她会是这种反映,倒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也许岁月如梭人心易变,太后在后宫二十多年,早就炼就一副铁石心肠,过去的颜妃,对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了,当初的忠勇义嘉,思之弃如无知鲁莽。不,不是这样,太后现今贵为太后,母仪天下至贵至高,想必最忌讳最遗憾的就是当年微贱时,自己的出现,如同是一记匕首把她扎得血淋淋体无完肤,因为羞于往事,因此极力淡忘出身,才会这么下意识如此抗拒吧?
时光昼永,气序清和,她却有着说不出的烦恼,寻思着种种理由,每一种理由都有其立足之处,但又总是差了那么一点。如果说太后只是见到她想起当年出身,那么闻晦仅是提了一句,听闻晦说来,她几乎是表现得怒不可遏,又是为了什么?
观音诞辰,浴佛斋会,两个盛会闹在一起,大相国寺前真可谓人山人海,多有成群结伴、或者举家前往的,人堆人,人挤人,柳欢颜满怀心事,一不留神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她微微一惊,立时抬头来看,她一向用以保护自己的办法便是冷若冰霜,尤其是感觉撞到的是一个男人,那眼光冷漠如三九肃杀的寒风,凛凛的向那人扫了过去。不料那个人似乎比她还要紧张,略退半步,电光火石般伸手一格。
这人很明显的身怀武功,那半步退得若开若阖,接下来是逃遁还是攻击,姿势都无懈可击,右手格,左手挡,攻守自如门卫森严,只是柳欢颜看得虽准,身体的反映远远比不上脑子转得快,瞬间就被对方拿住了手腕。
这一记凶狠的擒拿并未留情,柳欢颜痛得手腕如裂,险些叫出声来,那人退让、自卫、出招一气呵成,几乎全是出于自然而然的反映,等他拿到了柳欢颜的手腕,才发现对方似乎只是没有武功的普通人,微微一怔,但并没立刻放开她。
柳欢颜生得太美,常常是走到哪里都有麻烦,所以在闹市区半掩其面,这个人明明是个身形伟岸的大男人,可是一支斗笠压到眼睛,一张脸完全藏在阴影底下,身着灰衣,倒有些似苦行僧的模样,这副打扮不太象中原人。柳欢颜微微生嗔,低声道:“放手。”
奇那人另外一只手把帽沿略抬一线,帽子底下还有一层黑纱轻飘,阳光下他的下巴在她眼前飞掠而过,似乎是有着极其坚硬刚毅的线条。待细看,他把帽子压得更低,但是冷硬如铁的大手,缓缓松了开来。
书柳欢颜余怒未消,悻悻然瞪了他一眼,回身便走。那人站在阳光底下,望着她的背影,似是若有所思。――那双亮如星、冷于冰的眸子,肯定曾见。
人来人往,摩肩擦踵,他不知不觉顺着人流走了起来,走向那座寺庙。宏大的殿宇在阳光底下生出灿然而庄严的金光,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好象那鲜黄的墙、大红的瓦变成了宫里头的景致――也是一样的高大,一样的庄严,和深不可测。然而终归不是,他知道自己离开宫殿已经太远,这一辈子还能不能回去?只恐梦里依稀。
人群里夹杂着一些特别的人,他轻易分辨出来。在边关守了几年,打了几个光彩照人的大胜仗,军队里的威望上升至无可复加,让父皇无端端起了戒心,所以特地把他调回京来,封为定王,风光无限,却没什么实权,不过有几次宫中贵人的出行,他都负责安全。皇帝、皇妃、皇子和公主们的出行,一概安全需要由他来保障,该如何操作,每一流程,每一细节,他都清清楚楚,所以那些特别的人安排在哪里、起什么作用,如何瞒得过他的眼睛。
他轻轻地吐了口气,让心里的滞闷和疼痛略舒,而后继续压低帽檐,向着目的地行进。通过大殿,八宝琉璃阁后面有一个园子,通往玉身千手观音阁。这个偏殿并不是每常开放,所以这园子相对一直也很僻静,僧侣们在这里面种种菜蔬。不过今天这样的日子,这里也免不了挨挨挤挤。这个世上总归有一些人消息来得特别灵敏,打探到了准信,在千手观音阁里礼佛的并非寻常官宦诰命等,而是母后皇太后。悄悄话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了开来,很多人在这个菜园子里晃来晃去,借故不肯离开,是希望有幸得见当今太后一面――是三生修到的福泽。
穆澈微微冷笑,挑了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站着,他是苦行僧侣的装束,在今天这个有无数香客、但也挤着很多游方僧侣的庙宇里并不出奇,他站在那里,微微垂着头,如在苦参。太后仪仗自然是不可能打从菜园子里经过,但是在这个地方,透过他斗笠上设置的暗眼,任一角度有些风吹草动,都瞒不了他。
他的手缩在袖子里,三指扣着一枚有毒的钢梭。他在等,等着母后皇太后出现的那一瞬间,在这个角度,只有这点距离,他是绝对不会失手的。
里面,皇太后无端受到惊吓,再也没有兴致久待下去,人行匆匆的每一迹象都表示着开始动了。穆澈默默地靠着墙,斗笠压着他的脸,然而整个人的气势便如一株不老的劲松,或是含而不发的一张大弓。
帽子下的双目倏然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