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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现在,朝官们一个个视若无睹地打我跟前路过,只有漆雕白上来跟我道个早。
“冠盖满京华,为何斯人独憔悴也?”剑眉星目的漆雕白同情地看着我。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漆雕公真乃知音也!”我慨叹一番。
前来上朝的官员,纷纷对我们绕行。
我和漆雕白互相做了个请的手势,又一同踏上步往含元殿的莲花纹石阶。
在跨进主殿时,漆雕白凑到我耳边小声道:“顾大人今日小心了,听说御史中丞谢大人又将你写了一本子。”
我心里愈发酸楚,这人在我心底几乎是个触不得的人物,一触就心酸。
※ ※ ※
朝堂里,天子身着明黄的龙袍头戴通天冠,端坐至尊龙椅,于高阶上俯瞰满堂文武。我往文官队伍里蹿,尽量将自己埋没在一群衣冠之中。
在太监一声“有本上奏”的喝声中,我身后有人大步跨出行列,跪拜于地,“陛下,臣有本奏!”
一听这个声音,我就垂下眼睑,压低目光暗瞟过去。
绯色官袍穿在他身上总是那么合身,连一点褶皱都瞧不见,跪也跪得气宇轩昂。望着他的身影,便知晓何为龙章凤姿。我目光幽幽飘飘安放在他身上,耳中传来他清朗的嗓音:“御史中丞谢沉砚弹劾门下侍郎顾浅墨!”
上自皇帝,下自百官,都似有意似无意向我飘来各异的眼神。我胶着在谢沉砚身上的目光只得一分分不着痕迹地收回,再垂下眼睑。
见我经受了众人鄙夷目光的洗礼,明堂天子才咳嗽一声,严肃又和蔼地唤我:“顾爱卿?”
“臣在!”我忙出列,跪下,同时再瞟一眼旁边跪着的谢沉砚。
他视我为虚无,将袖中奏本取出,递给太监。太监将本子呈给天子,老狐狸一边装模作样翻看奏本,一边故作不解,“距上回谢爱卿弹劾顾爱卿不足半月,怎又监查了这许多?”
谢沉砚抬首答道:“回陛下,门下侍郎顾浅墨行为不检,屡访风月之所,身为正三品的朝廷大员,不修身治国,不为表率,却沉溺美色,其罪一;身为门下省要员,不勤政务,却引起长安男风盛行,其罪二;其府邸扩建不止,不仅占用民宅,且规格僭越,其罪三;我大曜制,百官乘马上朝,三品以上可乘朱轩马车,但不得入大明宫丹凤门,而门下侍郎顾浅墨独乘四人抬软轿,入丹凤门,其罪四……”
我跪在地上,眼皮打架,一宿没睡踏实,一个不留神就打起了瞌睡。梦中,桃花纷飞,我拥美人正喝酒,忽然一人从旁闪出,冷冷地指着我的鼻子,“顾浅墨,你着实无耻!”我打了个寒颤,猛地就醒了。
忙将身子跪正,感觉到微冷,这料峭春寒真是——
我活动了下有些发麻的膝盖,尽量将动作掩盖到不为人所知,忽然感觉眼角余光里有些异样,我微微偏了下头,同谢沉砚薄怒的目光撞个正着。
我怔了怔,心肝肺都一起跳了起来。他终于不再视我为虚无了,可是,却视我为生死不容。我将自己视线从他脸上收了回来,低低一叹。
他抓着笏板的颀长手指紧了紧,我脾脏也跟着跳了起来,甚为担心他会像梦里那样指着我鼻子骂我无耻之甚。
身为五品的御史中丞,此人监察百官毫不含糊,就连本官都屡屡被他弹劾,思及以往,约莫他弹劾我次数最多,真不晓得是我哪里得罪了他还是我被人拿捏的把柄太多,着实可叹。
今日朝堂里的弹劾,以老狐狸对我训斥几句再扣三个月俸禄的裁决告终。我被弹劾的那些个罪名,累加起来,足以让我丢掉乌纱,轻则撤职流放,重则是下牢狱被砍头。百官皆知,老狐狸不会真追究我的这些个罪名,所以一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只有谢沉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执着地上奏参本。
至于皇帝这个老狐狸为何一面纵容我一面又不制止御史对我的弹劾,没有人知道。至于谢沉砚为何一直这么锲而不舍地与我为难,也没有人明白。
我从寒冷的大理石地面起身后,膝盖酸麻,一个不稳,颤巍巍倒在了方起身的谢沉砚身上。
那个瞬间,我听见周围吸冷气的声音,以及低低的不屑嘲讽,无外乎又是我以色相勾引政敌云云。
谢沉砚脸色极度难看,我道了声“抱歉”,赶紧撤身,奈何膝盖还未恢复知觉,再度歪倒,这回、这回却是直接扑入了他怀中。
朝官们纷纷拿笏板掩面,也不知道是非礼勿视呢还是不忍卒睹。龙椅上的老狐狸干咳一声后,拿了奏折假意翻看。
我干笑几声,“那什么今日天气甚好谢大人一起喝杯酒或者喝个茶不知意下如何?”
谢沉砚身体僵硬,怒气隐隐,一把将我推开。
我踉跄间退了几步,拿手捂着心口。他、他竟一掌拍在、拍在我心口的位置……
真是够流氓。
某处隐隐作痛,我强行忍下,暗中瞥他一眼,见他微微怔忡,略有不可思议地低头瞧着自己手掌,再不可思议地抬头看我,碰着我看向他的目光,一瞬间,他脸上神色甚为古怪。
在整个朝堂都处于诡异气氛的当口,老狐狸突然清了清嗓子,“各位爱卿,朕初九日将在杏园设宴,宴请今年头榜的三甲,各位务必列席。”
“恭祝吾皇又得良材!”百官跪地拍着必不可少的马屁。
退朝后出了含元殿,我刚要上轿,忽听身后有人道:“顾侍郎……”
我迈出的腿收了回来,转身看向朝我走来的谢沉砚。我让自己做了个官样笑容,脸皮随着血管下脉搏的跳动而微微抽搐,看着他一步步走来,我竟突然萌生钻进轿子里逃命的念头。
红袍在他身上如深秋的枫叶林,三千绯红三千釄艳,风中飘摆,凌凌肃肃,彷如燃尽天地万物的烈焰,带有令人迷醉的诱惑,却又危机四伏。地狱的红莲之火,从天边呼啸而来,我浑身一颤。
他走到我跟前,眼光在我身上扫视一圈后,缓缓启齿:“你……”
我抬起眼眸,不顾晨风吹乱我的紫袍,也不理从官帽内散落的几缕发丝,收回假笑,不动如山地淡定看他,“谢大人有何指教?”
谢沉砚退了一步,伸出两臂对我做了个躬身抱拳礼,“朝堂上,下官有失礼仪,乃一时情急,特向侍郎请罪!”
我看着他躬身为礼,清风过袖,过了一会儿才淡语道:“唔,原是我的不对。”说着,我上前一步,想要扶他。
他不着痕迹地避开我,收了躬身礼,抬头时,目光从我面上轻轻扫过,我追之不及。
“大人行为若依然故我,下官也将继续向圣上上书,撤免大人侍郎一职,令德者居之!”他目光错开我,方道歉又来威胁我。
我望天一叹,“谢大人请便。”
钻进轿子里后,我又掀起窗帘,对外勾了勾唇,“我入不了阁,你以为是你弹劾之功么?”
谢沉砚脸上无太多表情,只低低瞧我一眼,但他眼中似乎还有意思要表达。我放下轿帘,歪靠在软枕上,不禁感叹自己官运太背。这门下侍郎听起来不错,可不入阁为相,一切都是虚衔,也就容易被人拿捏,连老狐狸其实都不是太在意我。
叹着叹着,忽然腹下一胀,一股热潮随着我的叹气声自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涌下。
葵水突至,众人围观
来葵水了,提前了半月。
轿子回府后,我坐着一动不动。不肯下轿的我,毫无悬念地引来整日无所事事、闲得要发毛的男宠们的围观。
得到消息的梅念远急急赶来,疑惑地来迎我,“大人何不下轿?”
我稍稍挪动一下身子,热潮便源源不断来袭,洇湿了衣物。这叫我如何下轿如何见人?顾府的总管小厮男宠丫鬟们若是见到下身鲜血淋淋的本官,会作何感想?
“取套宽袍来。”我在轿子里道。
“是,念远这就去取。”梅念远应了声便要转身去取衣物。
“让长萱取来,给本官宽衣。”我在轿子里又道。长萱是我府上与如歌地位相当的大丫鬟,二人的微妙差距只在谁能真正伺候我睡觉沐浴等。
“这……长萱外出办事未归。”梅念远继续道:“还是我去取吧?”
我哀叹一声,没奈何只得道:“去吧。”
他取衣归来,正要掀开轿帘,我大喝:“使不得!”
外面众人似乎都被我突来的一嗓子吓得不轻,连梅念远都收回了手,相当拿不准我的想法,“大人?”
因那一嗓子,下腹使力,又一股热流袭来,我是如坐针毡。
某男宠媚声道:“大人岂能让总管宽衣?梅总管,大人这是害羞了,还是由小越来吧!”
去年才来到我府上的风骚男宠小越越自告奋勇从梅念远手中接过衣物,就要钻进轿子里来。
我做好了鲜血流淌的准备,气沉丹田,道:“不怕死你就进来!”
小越越一哆嗦,忙松开了握帘子的手,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地位并不见得比总管高,满腹惆怅又满含委屈地退了几步。
随后又有几个男宠仗着比小越越美貌,意图效法,我一面咬牙切齿打消他们的念头一面忍受葵水顺着大腿流淌的疯狂触感。
我将袖中折扇伸到轿帘外,做了个抬起的动作,“起轿,本官要沐浴,懒得走这许多路,直接去浴房。”
我连着轿子被抬进浴房后,热水也及时送到,注满了两大桶,轿夫以及围观众人都散去,我沐浴时一般不需人伺候,府中人都知晓。
周围安静下来后,我如同被火烧了屁股的猫唰地从轿子里窜出来,扒去了衣物,迅速没入到浴桶中去。在一只浴桶里将自己刷干净后,我挪到另一只毗邻的浴桶里,洗完之后要涮一涮的意思。
舒适地仰靠在浴桶边缘,我不禁陷入冥想中。
十七岁那年,我被师父玉虚子一脚踹到了大曜国来参加科考,彼时我扭扭捏捏地提问,我这女儿身该如何掩饰。师父将我从头发丝打量到脚趾头,最后舒了口长气安慰我道:“放心,你这身板看不出男女。”我很不高兴地继续提问,“我来那个怎么办?”师父茫然道:“哪个?”
我一点也没有脸红地大吼,“来葵水了怎么办怎么办?”师父愣了一下,这才陷入了沉思,并喃喃自语:“糟糕了,我真以为你跟你大师兄二师兄一样一样的了。”
彼时我蹲在地上画圈圈,并伴有小声的诅咒:“活该你找不到老婆!”
最后师父沉思完后一拍大腿,释然道:“万一被人瞧见,就说是衣服掉色了!”
我继续蹲在地上,用树枝写了几个狂草:玉虚子老怪没女人要。
师父他蹲在我旁边,瞅了半晌也没瞅明白我写了啥。能认出我独创书法的人,还没有。大师兄二师兄总说我的字是狗刨,我不屑跟他们计较,一般也只是在他们的名字前加上“混蛋”二字然后刻到石头上,当然,我的这些摩崖石刻一般人也认不出。
“我怎么觉得墨墨你好像写了我的名字呢!”师父端详了半天我的草书后,终于也只模棱两可地辨认出三个字,“墨墨你莫非是舍不得为师?”
就这样,我在大曜的五年时间里,一直都很好地掩饰了作为女人的真相。但是,来葵水真的很棘手。我一直在琢磨要不要配个什么灵丹妙药,绝了这祸事。这个想法传书给师父后,他火速回复:万万使不得!若绝天葵,为师恐无徒孙,慎之慎之!
我叹了口气,从浴桶里伸出湿漉漉的手臂,摸到浴桶旁小案上的一个小木盒,拈出了几颗石子,屈指弹了出去。
顷刻间,屋顶上、窗户外头、大门下纷纷响起数声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