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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书月喘着气跑进来,手上拿着两个小瓶儿:“太太,桑姜露没有了,我看惠清丸能用,就自作主张拿来了。”转眼看见老太太稳稳坐在榻上,赶忙噤了声,退到一旁行礼。虞氏接过药瓶在手里看了看,点了点头:“快给言姐儿用上,于大夫估计也在路上了。”
“不用了。”老太太的茶杯碰在茶案上一声脆响,“我让木棉去请刘大夫了,媳妇也别忙活了。言姐儿真是个不稳重的,既然带着病,为何还要见客呢?万一过了病气给姨太太可不好了。”说着,起身接了拐杖,徐姨娘一个眼神,两个孔武有力的嬷嬷就要架起锦言。
“慢着,”虞氏脸色微微发白,扶着书月起身,“言姐儿这个样子,出去再受了风可怎么了得。不如就在漪兰居歇下,先喂些疏寒的药,再等着于大夫就好了。我这里暖和,挪来挪去费事不说,还耽误了病情。”
老太太立在门边,侧目笑说:“媳妇平日里不过问家事,有些缘故是不知道的。于大夫自然不错,可擅长的是疑难杂症,府上若没有什么大病,从不会轻易劳烦了于大夫,言姐儿受了些风,何必去动用于大夫,说出去了让人家议论咱们家小题大做。”
虞氏心思任直,最不爱跟人兜着弯儿讲话:“哪个大夫不是大夫?这个于大夫还看不得言姐儿了么?到底是于大夫气焰嚣张,还是婆婆无端生事!”
徐姨娘不等老太太开口,先“嗳哟”了一声,软语相劝:“太太气性也忒大了,老太太也没说不给言姐儿治不是?刘大夫在拟方开药上面也是不错的。大家都是为了言姐儿……”
虞氏冷然打断:“为了言姐儿?听说清早的时候枕风阁就遣人去求婆婆请大夫了,现下都日落黄昏了,大夫呢?婆婆只怕别人议论咱们家小题大做,就不怕别人议论咱们家罔顾人命么?”
老太太气得一个趔趄,徐姨娘赶忙说:“太太说的哪里话,言姐儿难道不是老太太的亲孙女,不过是今日忙到现在不得空罢了,言姐儿昨晚上还活蹦乱跳的,今儿来了太太这儿就这样了,恐怕是跟太太撒娇呢。”言下之意,是锦言在装歪。
这时,陆姨妈微笑着悠悠开口:“真是各家有各家的规矩,在陆家,姨娘若敢跟主子还嘴,那可是十个掌掴伺候。”
徐姨娘脸色倏然一变,咬了咬银牙,退到一边,侧头跟锦心使了一个眼色,又意味深长地深看了锦言一眼。母女连心,锦心略想一下便领会了,不动声色地移到锦言所躺的榻边。
“当家人,恶水缸!”老太太铁青着脸开口:“我是唱白脸唱惯的,我老婆子心里敞亮,就不怕别人泼我脏水。古语说婆媳亲,全家和。只可惜我这个儿媳妇还没有一个姨娘知疼知热。”
明显的捧一个,踩一个。虞氏听到婆婆将她跟一个姨娘对比,又是在亲姐姐面前,扶着椅子的手都捏白了,气得唇颤:“她自然是个好的!我算得了什么!”
锦心趁着几个大人说话,挨着榻边,在锦言腿上狠狠拧了一把。锦言舒舒服服地躺着听她们斗嘴,哪料到会被偷袭,疼得泪花子直冒,差一点就叫出来了,还好定力够强,只哼唧了一声,大人们吵得厉害,也没人注意。
“不养儿不知父母恩,”老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徐姨娘有两个姐儿,自然知道孝顺我,儿媳妇不曾生养,不懂什么是百行孝为先。”
陆姨妈听到这里,手里的茶盖子一碰,笑道:“老太太聪明一世,这句话却说错了。姨娘所出的孩子,还不是喊我妹妹一声嫡母,好端端的主子,难道喊一个姨娘做母亲么?《谷梁传》里说过‘勿以妾为妻’,姨娘再好,还能抬正么?那可是羞耻门楣的事情。”说着,眼睛珠子一转,笑吟吟继续道:“妹妹不如选个孩子养在身边,省得落了埋怨。”
锦心又在锦言腿上掐了一把,锦言心里嗷嗷的,忍着眼泪挠床板,心里想下手要不要这么重啊。
虞氏听得姐姐的话语,低头想了一阵,再抬起头时已经有了主意,眉一凛:“以后,言姐儿就留在漪兰居了。”
一语惊起四座,陆姨妈本来是想趁时候劝虞氏记锦心在名下,哪想到虞氏选了锦言那个病丫头,急忙加了一句:“至于到底选哪个姑娘,还是从长计议才好。”
徐姨娘见势,清泪两行,握着绢子哭倒在地上:“太太也太偏心了。言姐儿送太太灯笼,太太就收下了,心姐儿也送太太灯笼,连人都赶出来了。我道太太是最没私心的,原来还是瞧不上心姐儿是个庶出的,可谁能选肚皮投胎呢!”
虞氏脸色不好:“到底是谁开口闭口庶出的,心姐儿由得得你一个姨娘议论么?”
锦心也急了,看掐了半天没有反应,从头上拔了根金簪,悄悄藏在手里。锦言从眼缝里看见锦心这么,急得一头狂汗,这么扎下去,不死也残,装歪到此结束吧。趁着锦心的簪子没刺到肉里,锦言一个缩腿,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下床,抬起满是泪花的大眼,悠悠道:“别吵了,锦言走就是了,枕风阁也没什么不好,只是风大点嘛,吹一吹……病就好了……”说着,自己也觉得委屈,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虞氏心里想:“这孩子,和我一样,在连家都是无依无靠的。”这么一想,抚养锦言的心意更加坚决,转头对阿棠道:“去枕风阁,把大小姐的东西收拾好,今晚就搬来。”
老太太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杵:“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言姐儿回枕风阁去!”
连老太太是横冲直撞惯了,她处世原则总结起来就是八个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周玉乔跟她抢连君和,灭了周家!周玉乔嫁给沈大人,灭了沈家!陈姨娘跟她争宠,灭了她儿子!她横行霸道数十年,没有遇到阻滞,是因为命太好。连老太爷早早去世,她成了连家最高长辈,儿子孝顺,第一个媳妇软弱,第二个媳妇冷清,没有谁喜欢跟她争跟她闹,却纵着她的性子越来越跋扈,虞氏进门许多年,竟不许她过问家务。可她虽然有嚣张的性子,却没有供她嚣张的脑子。她以为,她只要把平时处事的威风拿出来,虞氏就会俯首帖耳,乖乖顺从。可她没想过,今日虞氏的姐姐正好在。要说虞氏最恨什么,其中一条必是在姐姐面前丢脸。本是淡泊不争的性格,只为不让姐姐看了笑话,无论如何也不肯退让的。
陆姨妈知道妹妹的脾气,既然有了决定自是不会改了,锦心的事儿只好以后再提了,于是淡淡一笑:“原来妹妹在连家,竟是一点主都做不了的。”
“你们在吵什么?”是连明甫的声音——书月看事态严重,把老爷搬了过来。
徐姨娘一看老爷来了,忽然如有神助,委屈得像窦娥一般,哭得跟孟姜女一样,抽抽搭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连明甫心肠一软,又看母亲气得脸青,忍不住问虞氏:“你在闹什么?”
虞氏本是低着头的,被这么一问,抬起脸,竟是满脸泪痕。
连明甫心里轰然一乱。从来,他只见过虞氏冷冰冰的样子,骄傲的样子,生气的样子,忧愁的样子……可就是没见过虞氏软弱的样子,更何况,她竟然哭了。坚强的人露出软弱的一面,更招人疼。徐姨娘哭一百次,连明甫未必能记住一次,可虞氏哭一次,连明甫却是毕生难忘的。
“文澜,这是怎么了?谁给你委屈了?”明甫的话语温柔到让徐姨娘嫉妒得吐血。
虞氏和老太太都不肯说一个字。明甫又问了一遍,眼神所到之处大家都垂头不语。明甫看了一圈,看着锦音说:“音儿,你最老实,你说,出了什么事儿。”
锦音低头绞着帕子,脸逼得血红,看了看锦言,又看了看徐姨娘,赶紧又低下头。
瞧这情形,明甫狠狠看了徐姨娘一眼,弯腰摸着锦音的头:“音儿乖,告诉父亲出了什么事儿,只要你说实话,谁敢厉害你,父亲打她手板子。”
锦音得到了鼓励,嗫嚅了半天,说:“大姐姐生病,祖母不给大姐姐看……太太要给大姐姐看病……祖母不让,大姐姐住的枕风阁漏风,太太要大姐姐搬到漪兰居……祖母也不许……”
锦言在心里给锦音欢呼鼓掌。
虞氏对明甫凄然道:“老爷,我嫁给你,可有求过你一次?”
明甫弄清了事情来去,也觉得母亲分明是欺负锦音,对虞氏自然万分歉然:“夫妻一场,说什么求不求的,有什么你开口便是。”
虞氏点了点头,走到锦言身边,一字一句道:“以后,锦言便是我漪兰居的人,谁要是跟她过不去,就是跟我虞文澜过不去,谁要是欺负她,我虞文澜自会给她出头。”
陆姨妈适时补充:“谁要是欺负我妹妹,就是跟我虞家过不去。我妹妹在连家受委屈,我父亲也不会坐视不理。”话说明白了,得罪了我妹妹,连明甫你的官还想不想做了?
连明甫听得一阵心惊,转头对连老太太硬声道:“儿子送母亲回去。言姐儿就留这儿了。”
老太太气得脸色铁青,仍是不依不饶:“好啊,有了媳妇忘了娘,你们一家子和乐融融,我老婆子是多余那个!”
连老太太的性子做儿子哪里不知,明甫见母亲一来不讲道理,二来不怕家丑外扬,三来也不顾儿子官运前途,一时也气急了,话也说得重:“子钰被您赶走了,文澜您也要赶走吗?非得儿子孤家寡人了母亲才遂心么?”
往事涌上心头,连老太太气得面皮红紫,一句话都说不出,甩袖颤巍巍走了。连明甫看着地上哭泣的徐姨娘,忍不住一阵烦乱:“你还在这做什么?还不去服侍老太太!”
作者有话要说:
14、金钱绿萼
锦言的面前有七个盒子:小叶紫檀木盒里的是翡翠,金丝楠木盒里的是软玉,剔犀云纹漆盒里的是金器,象牙雕山水纹盒里的是珐琅器,青玉云纽圆盒里的是宝石,竹雕海棠镂空盒里的是各式宫花,白釉莲瓣纹瓷盒里是满满一盒珍珠。
左边是书月捧着十二套不同款不重色的衣裙,右边是画月端着个漆盘上面是各式各样的妆粉胭脂。玉衡和孟冬,一个端盆掌水,一个手执象牙梳子。各个人都是抿着嘴直笑。
虞氏已经洗漱好,穿戴整齐坐在一边,吹着一碗参茶,慢悠悠说道:“仔细看,慢慢选,配错了可要打手板子的。”
锦言早就知道这个母亲富贵滔天,却不知竟然到了如此地步。随便拣出一支簪子,就是黄金凤衔玛瑙的,凤凰熠耀生辉,却不如那颗朱砂色的玛瑙抢眼,玛瑙中间有水,放在耳边摇一摇汩汩有声。锦言再回眸去看虞氏,只见韶颜淡妆,端庄素雅,便把手上那沉甸甸的凤簪赞搁下,选了一支羊脂玉的双鱼钗,触手生温,圆润可爱。再仔细翻看了衣裙,最终选定一件淡青水墨莲花的裙子,还有一件玉色掐金线的夹袄。选好了又不敢给虞氏过目,只在身上到处比划,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挠头。
虞氏轻轻瞟了一眼就否决了:“寡然无味。”
锦言讷讷地放下手上的,兜着手转了好几圈,终于拿起一件浅黛色花鸟纹纱裙,又配了一件秋香色的小袄,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又在小叶紫檀木盒里挑了一条翡翠项链。转过身去小心看着虞氏。
虞氏抿了口参茶,言简意赅:“老气横秋。”
锦言丧气垂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选定一柄丁香宫花,一件海棠红裙子,一件鹅黄的羽缎袄子,然后交差。
虞氏的评价十分之中肯:“俗不可耐。”
要不是重生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