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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五这才想起来,贾府有一门穷亲戚,那老婆子人称刘老老,常到府里来陪贾母聊天说话,外表傻乎乎的,其实是蛮有心机的一个人。怪不得刚才看着眼熟呢,想不到在这里碰上了,于是也笑着说:“嗨,原来是老老啊,您看我这记性儿,我们还在一起吃过饭呢!”
“对啦!”那婆子高兴地说,”府上怜贫惜老,那次我回家还给了一百两银子。
多亏了那一百两银子啊,我们娘俩才能开了这个小店。要不去年大旱,全家非都得喝西北风去不可。老太太和琏二奶奶都好吧?”
“唉,”贾五叹了口气说,”老太太病着呢。凤姐姐娘家叔叔在西疆阵亡了,公公又死了,眼下也不大好过。”
“啊?有这等事?”那婆子着急地说,”那我可得去府上看看了。佛爷保佑,佛爷保佑,保佑老太太和二奶奶平安。”
这时候,那妇人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说:“二位请先洗洗手擦把脸吧,后面的房子已经预备好了。”
刘老老一把把那妇人拉住,说道:“丫头,这就是我常和你说起的荣国府的宝二爷,咱们的大恩人呢!”
那妇人忙把盆放在另一张桌子上,向着贾五深深地施了个万福,还说道:“谢谢宝二爷对我们一家的照应。”
贾五忙还礼说:“不客气,算不得什么的,再说啦,都是老太太和凤姐姐张罗的。”
刘老老在一边笑着说:“丫头,我跟你说什么来着,人家大户家的公子就是读书知礼,人也长得俊啊。他们府里的小姐们更是不得了,一个个都跟画上画的似的。特别是那个林姑娘,啧啧,简直就像天仙一样,白生生的手,红扑扑的脸蛋儿,黑漆漆的眼睛,就像,就像那个小公子一样。”
黛玉听刘老老说起自己,不由得微微一抬头,正和刘老老的目光碰在一起。刘老老的眼睛本是最刁不过的,此时不由得一愣:“你,怎么会这么像呢?莫非,莫非……”
黛玉的脸”刷”一下子红了。看看再也混不过去了,只好站了起来,大大方方地笑着说:“老老好。”
“好啊,好啊,你怎么穿了这身衣服?这么说,你,他,这个,”刘老老挠挠头,忽然笑了,接着小声说:“没有关系啦。你们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个风流人儿。我老家本在云南呢,丫头他爹那时当兵,去云南打吴三桂,军功是一点儿没立,可是把我给拐到北京来了。那年我才十五呢,人家说那就叫私奔,可把我爹娘给气坏了。唉,一转眼,我那死鬼也走了十年了。”说着撩起衣襟擦擦眼角。
贾五忽然觉得刘老老好亲切的,忙把话题岔开说:“老老,我还记得您讲得那个抽柴火的故事呢,还有您吃鸽子蛋的事儿。”
刘老老破涕为笑地说:“还说呢,那天我可露怯了,你们给我双沉重得不得了的筷子,那鸽子蛋怎么也夹不上来。”
黛玉也笑着说:“老老,您那天还说了个顺口溜呢。”
“什么顺口溜?嗯,对了,是这样,”刘老老想起来了,她又鼓起腮帮子,大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
三人想起那天的情景,一起鼓掌大笑起来。
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刘老老问:“宝二爷,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呢?”
贾五犹豫了一下,还是不能说实话,就笑着说:“我们想去广州。”
“这大冬天的,赶路可不是好玩的事儿,您还是弄辆车吧。不如今天晚上就住在我们这儿,明天叫我女婿给您们去叫车。”
“好吧,明天请大哥给我们雇辆车,剩下的就算我们住店的钱。”贾五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来。
“嗨,看您这话说的,”刘老老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您是贵客,请都请不到的,怎么能收您的钱呢?再说啦,也用不了这么多么!”
“老老,实话告诉您,”贾五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说,”我家娘娘已经被打入冷宫了,贾府也马上就要垮了。您就先收下吧,说不定以后还有要您帮忙的地方呢!”
刘老老想了一下,把银票接了过来,说道:“好吧,那就算您先存在我这里的。
以后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好了。不过府上也不会有什么大事的,积善之家有余庆啊。”
贾五笑着说:“谢您的吉言,要是贾府能躲过这阵儿,我们就再请你到府里去做客,再带上大哥大嫂一起去。”
外面跑进来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喊着说:“妈,老老,你们要去哪里呀,带我一起去!”
黛玉笑着说:“这是板儿吧,长这么高了。”
刘老老也笑着说:“可不是他,一点儿规矩也不懂。板儿,快给两位贵客磕头!”
板儿也不理她,一个劲儿地往那妇人身上蹭。
那妇人一直在一边赔着笑,忽然想起点什么,小声在刘老老耳边说:“娘,咱们只有一间客房了,你看怎么安置他们呢?”
刘老老看看贾五,又看看黛玉,笑着说:“林姑娘啊,你要是不嫌我老婆子肮脏,今天晚上就和我一起住如何?”
黛玉本是最爱干净的人,当初在大观园里见到刘老老的时候就觉得她身上有味道,吃饭也没有个样子,因此才和探春等人在背后取笑刘老老是”母蝗虫”。可是自己怎么也不能和宝玉一起过夜啊,特别是被人家认出来了是个姑娘。而且刘老老的话已经垫在那里了,如果拒绝岂不意味着自己确实嫌她不干净?想到这里,她笑了笑说:“不过,那太打扰您老人家了。”
“哪儿的话,哪儿的话,”刘老老高兴地搓着手说,”你们先坐着,板儿,你今天晚上跟你爹妈睡吧。林姑娘,我去收拾收拾屋子。”说罢拉着那妇人和板儿噔噔地走了进去。
贾五对着黛玉一笑,说:“这老太太也蛮有意思的。”
黛玉向他一噘嘴嗔怪道:“还笑呢,都被人家看出来了,多不好意思。”
贾五向前凑了凑说:“怕什么,反正我俩是要成亲的。”
黛玉转过头去不理他。
贾五突然问道:“林妹妹,那红绫你带出来了么?”
黛玉一皱眉头说:“哎呀,坏了,我忘了,你怎么不早提醒我?”
“这,”贾五心里”咯噔”一下,急得汗都要下来了,”这可糟糕了!唉,不过你也别着急,也说不定紫鹃会给我们收好的。”
黛玉”扑哧”一声笑了,说:“看你急的,我怎么会那么糊涂,你看看这是什么?”说着从包袱里拿出一条红腰带来,”你试试,合适不合适?”
贾五一见黛玉已经把那红绫缝成了腰带,心里才一块石头落了地,笑着说:“我就知道交给妹妹是万无一失的。”说着把腰带系上,还说:“嗯,再合适不过了。”
二人正在说笑,那店小二推门走了进来,说:“哎呀,好冷的天啊,我跑到城门底下那家茶叶店才买到了点儿毛尖儿,又顺便给二位买了点儿好酒。”
“好啊,谢谢你!”贾五从桌子上的酒壶里倒了一碗酒递给他,说道:“喝两口吧,暖暖身子。”
那汉子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然后说:“谢谢少爷。这城关可热闹了,关外来的三十八牛录要进城,这兵马司的官员硬是不让进,说非得有皇上圣旨不行,两边都快打起来了。后来雍亲王赶来,带了皇上的金令箭,才把三十八牛录的官兵放进城。那令箭好威风啊,金光闪闪,如朕亲临,今天我可算是开了眼了。不过也奇怪,这城门离皇上没多远,派人颁旨也要不了多一会儿,怎么偏偏把金令箭请出来了呢?”
贾五心里一惊,坏了,八成是自己丢落的那个金令箭,被老四用去瞒着皇上往城里调兵。他调兵干什么呢?是不是马上就要政变?
那汉子把一个酒坛子往桌子上一放,大声说:“少爷,这是上等的花雕,您来一碗?”
贾五叹了一口气,点点头说:“好,你再给我们弄一点儿小菜来吧,花生米什么的就行。”那汉子答应着走了进去。
贾五抓过坛子,就要往自己碗里倒,黛玉伸手拦住了他说:“宝玉,别喝。”
“为什么呢?”贾五不解地看着黛玉。
黛玉长叹了一口气道:“你不知道,按我们江南的风俗,女儿出生以后,就要酿一坛子酒,埋在地下,等女儿出嫁的时候拿出来喝,就叫女儿红。如果女儿没成年就死了,那酒就叫花雕,意思是说花儿凋谢了。当年,我还不知道自己是吕老师的女儿,可是吕老师说他把我当亲女儿一样看待,在他家的梅花树下埋了三坛子酒,我一坛,四娘一坛,五儿一坛,可是,可是,五儿那一坛,现在只能叫花雕了。”说着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提起五儿,贾五的眼圈也红了,他拍拍黛玉的手说:“好妹妹,我再也不喝花雕了。”
刘老老刚好走进来,见二人眼泪汪汪的,就笑着说:“怎么,才出来一天就想家啦?天不早了,你们也歇息了吧。林姑娘,你跟我来。”说着拉了黛玉的手就往里面走。
刘老老的屋子在最后面。墙上挂着几串子玉米、大蒜和辣椒,还歪七歪八地贴着几张泛黄了的年画。土炕占了屋子的一半,炕上铺着厚厚的一层麦秸,麦秸上铺着一张新苇席。苇席上是一床红得耀眼的缎被子,红得和这屋子很不相称。
黛玉从来没有住过这么简陋的屋子,可是却又觉得屋子里充满了温暖的气息,她笑着说:“老老,真谢谢您啦!”
“好说,好说,”刘老老笑着把被子摊开,”这缎子被本是我那老头子给板儿过周岁时买的,说留给他娶媳妇时用的,今天你就凑合盖吧。”
“这个,怎么好意思,”黛玉想了一下,把自己手腕上的玉镯退了下来,说:“老老,那我把这个留给板儿弟弟以后娶亲吧。”
“不行,不行,俗话说,穷家富路,你们现在没安顿下来,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板儿又小,且顾不上娶媳妇呢。”刘老老又把玉镯给黛玉戴上,说着服侍黛玉脱了外衣睡下。
黛玉把头发挽了个卷,说:“老老,您也睡吧。”
“好好,我等会儿就睡,挺好的衣服,这里怎么脱线了呢?姑娘,你先睡,我把这里给你缝缝。”刘老老给黛玉叠着衣服。
土炕烧得好热,黛玉又有择床的毛病,翻来覆去睡不着。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人给她拽被子,是刘老老,只听得她自言自语地说:“肩膀露在外面,一着凉风,就要落枕了。好可怜的孩子,长得这么漂亮,偏偏也是个苦命。”
黛玉从小受人伺候,紫鹃雪雁虽然也挺尽心,但是毕竟都是十几岁的孩子,白天忙了一天,晚上自然贪睡,叫都叫不醒的,更不用说半夜爬起来给拽被子了。刘老老和自己非亲非故,自己又正是在逃亡中,还对自己照顾得如此周到,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感激。
刘老老看看黛玉的鞋,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这样的鞋是经看不经穿的,走长路,脚上非打水泡不可。”北方农村做鞋都是用的碎布,用糨糊一层层地粘在木板上,晒干了以后揭下来,叫做”夹织”。要做鞋的时候,把脚的尺寸量好,把夹织铰成鞋样子,然后用麻绳把厚厚的一叠鞋样子纳成鞋底子,叫做千层底。最后再上鞋帮子。刘老老从墙上摘下一块夹织来,用黛玉的鞋比了比,绞好鞋样子,自己戴上顶针,就一针针地纳起鞋底来了。
黛玉偷眼看去,在昏黄的油灯下,刘老老的脸上满是皱纹,凌乱的白发微微抖动着。针好像是不尖了,刘老老纳一针,就把针在头皮上蹭一下,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