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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前所未有的事。莫非命运赐予了他新的特异功能,作为对他身体残废的补偿?他死死抓住这个念头,紧张得脸颊上直冒汗。他应该走近这扇位于大脑内部的门,攥住门把,用力拧开。只可惜他已经累得筋疲力尽,没等走到走廊的一半就酣然入睡了。第二天,他整天都窥伺着后脑勺的动静,但遗憾的是,脑子里没有一丝光线射进来。一片漆黑中,他根本无法确定门的方位,因此不敢贸然出动,深恐迷失在有如迷宫般蜿蜒曲折的脑沟脑回中。他决定从现在起一直紧闭双眼,与外部世界彻底隔绝,深入探索自己的大脑,期待能有一点亮光从那个锁眼中透出来。他曾不止一次地听见呼救声,就是不知道是从何处传来的。玛利雅娜回来后,把药强行喂进他嘴里,但他死活也不肯吃。她拿他当小孩一样又是哄又是骂,而大卫则铁了心不理她。他担心药物会削弱他的潜梦能力。那扇门难道不是下一次潜梦的预兆吗?无论如何,他希望玛利雅娜蒙在鼓里。他要逃走,一点不假!说不定有人正在挖掘一条隧道,以便帮助他逃离这具束缚着他的病休呢。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他的心跳便骤然加速。严重的体力消耗把他拖向了衰竭的边缘,玛利雅娜于是彻夜不眠地看着他,以为他会因血脉贲张而心肌梗塞。
整整三天三夜,他都在伺机而动,指望失眠和疲劳刺激他的感觉神经,使他尽早进入昏迷状态。他早就发现自己在精神极度紧张之际往往可以轻而易举地穿越隔离现实与梦幻的那堵墙,只要时机选择得当,就能随心所欲地穿墙透壁,毫无障碍。他时而听见敲门声,时而捕捉到挥镐刨土的声音,似乎有人正在他的后脑勺部位挖一条永无止境的隧道。他忽而兴奋,忽而消沉,只觉得自己被这具躯体禁锢着,好比棺材里的活死人。现实世界犹如隔开尸体与其墓碑的那层土,沉重地压在他的胸脯和肚子上。在这边是找不到任何出路的,唯有下界能够拯救他。最终一定有人同他会合,并撬开棺材底板助他脱身。啊!要是他的感官再敏锐些,能觉察到肩胛骨下面挖洞的窸窣声该多好啊!他应该抱有希望:地板门随时都可能打开,到时候他就会像只兔子般一溜烟地钻进魔术师的帽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玛利雅娜围在床前转来转去,眉头紧蹙,似乎开始怀疑他有点不对劲。他故意装出一副疲倦的样子想蒙混过去,但她看上去没那么容易上当。他几乎一直双目紧闭,逐渐适应了大脑内部的黑暗。他整日整夜地呆坐在头颅中某个隐蔽的角落,期待一缕金色的光芒从那扇神秘之门的缝隙里迸射出来。那呼救声越来越急切,猛烈地摇撼着门扇,他不知道玛利雅娜有没有可能听见,于是成天提心吊胆,唯恐她猜到自己企图越狱逃跑,因为他明白她肯定会想方设法、不择手段地留住他。她会毫不犹豫地亲手给他做穿颅手术吗?很难说。前一天她才带来一口手术器械箱,将它小心地放进了抽屉的最深处。她究竟有什么预谋?万一他确定了那扇门的方位,难道不会千方百计地打穿他的颅骨,缝合那个缺口吗?他完全可以想象她用羊肠线填充那条走廊,不给他任何逃跑的机会……他必须在她决定下手之前抢先溜掉。
谢天谢地,通过在黑暗中的不断摸索,他终于成功地判断出门的方位,并一路走到门口。他愈是向前行进,呼救声便愈发凄厉刺耳。那个抡起拳头拼命砸门的人显然焦灼不安。叩门声在迷宫般迂回曲折、半已荒废的脑沟间回荡,仿佛在火车站大厅敲锣发出的轰隆隆的鸣响。他伸着手,朝前摸索着走,努力寻找门把,然而这长长的走廊竟似乎没有尽头,他感觉自己花了一个世纪的时间才最终触摸到那球状的陶瓷把手。顿时,他将额头紧紧地靠在那扇木门上,一动不动,累得喘不过气来。“大卫,”门的另一边传来一声低语,“是你吗?快来吧……大事不好了。”
这是那迪娅的声音。他搞不懂她是怎么浮上来的,但这又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她来找他了,而且还给他指明了出路。
他攥住如鹅卵石般光滑而冰凉的瓷门把,轻轻一拧,门开了。眨眼间他便跌入了虚空,打着旋儿向无尽的深渊坠落,坠落……他毫无放慢速度的念头,更无意停留。
。…16…。'流亡'
大卫朝车库门口走去,想看看外面的风景。他感到全身疼痛,困倦乏力。这几天他发疯一般接合修复损坏最严重的地方,要不是仗着在梦里有一副强健的体魄,他多半会过度疲劳而死。
他刚一到便发现那迪娅并没有撒谎。情况的确很糟。梦幻世界一直被卡在水深两万米处,可怕的水压像老虎钳一样钳住了它,正逐渐夹碎其边界,甚至包括其宇宙空间。
“你弹射出去的那瞬间一切都停滞了,”那迪娅向他解释说,“我们被困在海底。眼看四处都开始漏水,我迫不得已只好来找你。毕竟你是这儿的主人,只有你才能修复这个世界。居民们都说你有维护我们家园的义务,这是在约定里写明了的。”
大卫只出去蹓跶了一圈,便不时听到周围建筑的外层钢板因不堪重负发出痛苦的呻吟。苍穹也被深海的强大水压压变了形,像块旧车皮一样凹凸不平。由于受潮的缘故,天穹开始沙啦啦地剥落,连云彩也生锈了。带腐蚀性的脏水不断地从装甲板和螺栓缝里渗出来;使郊区荒地变成了一片泥泞不堪的沼泽;无数海星在里面乱动;这些个讨厌的寄生虫占据了整座城市;爬上楼房;还钻进了窗户;居民们为此恼怒不已。
大卫牵着那迪娅的手;巡视了一番自己的领地;可年轻女人赌气地故意疏远他。看来她还在为他上次的仓促逃离以及若尔果的死怪罪他。他向她解释说这与他无关,是玛利雅娜那该死的一针导致噩梦突然降临——结果几乎白费唇舌,她依旧对他抱着怀疑冷淡的态度。
天空看上去脏兮兮的,仿佛一艘漏水的旧船。一团团生锈的云,每挪动一下都会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红棕色的细屑如同雨点般倾泻到头顶上,简直没有比这更糟的了。不仅如此,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海腥味儿,呛人喉咙。大街上全是空荡荡的,所有居民都躲在家里,打算等生活环境好转了再出门。整座城市犹如幽灵,满腹怨气地躲了起来。
大卫和那迪娅横穿一条条空旷的马路,跨过一个个在人行道上缓慢爬行的海星。“他们是从船壳的缝隙间钻进来的,”年轻女人低声说,“然后顺着排水管向上爬,占领家家户户的浴缸。”
最让人担忧的莫过于水分渗入船体内壁。在潮气的作用下,天空变得凹凸不平,呈泡泡状,太阳也愈发黯淡无光。天已经阴了下来,太阳面色昏黄,看上去病恹恹的,像个烟鬼似的吞云吐雾,向地面释放出劣质蜡烛的刺鼻气味。事不宜迟,必须尽快堵住漏水洞,将天空的缝隙嵌填密实,以防钢板折断引发滔天洪水。
大卫立刻发布总动员令,呼吁大家四处搜寻并搭起高梯,接连一个星期(?),人们络绎不绝地运送柏油桶以及焊接设备,用支架和横梁加固天宇,虽说不上美观,但有助于减轻船架所承受的巨大水压。“为什么不直接把我们带到比较安全的深度?”那迪娅提议。“我实在是力不从心,”大卫承认,“我的身体在上界出了故障,所以能力大不如前了……不知道撞坏了哪里。”
“唉!”年轻女人的眼神闪过一丝不耐烦,叹气道,“你非得要人家求你才成吗?”
但事实并非如此。大卫的的确确感到全身的关节都很僵硬,他在梦中的躯体似乎不如从前那么柔韧、那么强壮,就像一件不合适的衣服,或是一件过重的外套,一穿上身伤疤就开始剧烈地疼痛。周遭的事物也显得硬梆梆的,缺乏弹性,不再像过去那样顺着他的心意轻松变形。就拿这些海星来说吧,他完全无力遏制其繁衍,只能任由它们腐烂,四处散发恶臭。总之,他们的存在似乎与他无关,由不得他喜欢还是不喜欢。然而,令他忧心的不止是自己能力的削弱,还有那迪娅。她对他变得冷淡走来,表情拘束,就像看到一个讨厌的客人赖着不走似的。不单是她,所有人脸上都露出局促不安的神色,让大卫感到自己的出现大有扫人兴致之嫌。“你不会再上浮了是吗?”那迪娅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你打算永远留在这里啰?”
“那当然,”年轻人脱口说道,“干吗要重返那具残废的躯体?你知道上界那些人会怎么处置我吗?等有一天玛利雅娜看护我这个病人看腻烦了,她就会把我关进潜梦人收容所,也就是那个大理石仓库。我只能与索莱尔?马于斯为伍,跟他一样成天躺在行军床上混日子……直到我的大脑彻底死亡为止。难道你没觉得我在这里,同你们在一起开心多了吗?”那迪娅有气无力地笑着,往他身边一凑,可惜由于这次的梦启动不畅,她的皮肤摸上去仿佛橡胶制品。“你以后再也不会做噩梦了吗?”她接着问。
“不会的,噩梦在上界等着我呢。更何况跟我在上界的遭遇比起来,这里无论发生任何事都算不得什么。你明白吗?在这儿我能走动,能说话,还能做爱。”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的皮肤怎么了?”大卫终于忍不住问,“跟橡胶差不多……”
“哦!”她耸了下肩,敷衍了事地答道,“现在我们都这样啊,肯定是因为空气潮湿,所以得想法子防水嘛……再说,玫瑰色也蛮好看的,不是吗?”
他们漫步在大街上。此时船体的漏水洞都已经被堵上了,成千上万的海星相继毙命,黑压压的尸体遍布人行道。
“我们要不要重操旧业?”那迪娅低声问,“我是说像过去一样偷啊、入室行窃啊什么的。”
大卫不知如何作答。窃贼这一行当似乎与他新确立的领主地位太格格不入了。难道他的出现不是为了恢复世界秩序吗?从某种意义上说,难道他不算是建筑师兼医师吗?人们还指望他拿出有效的解决方案,制定计划,尽职尽责地管理好一切呢。真见鬼,确保一个搁浅海底的微型世界安然无恙,这种事谈何容易?到了这一深度,他完全无能为力。当个小偷?不,还不如当个站岗放哨的卫兵。他向她透露了自己的想法。“那样的话,生活岂不是舒适安逸得太过分了吗?”
那迪娅呢喃地问,“你觉得我们不会很无聊吗?要是不偷人家的东西,有什么别的事情可干呢?”
她似乎对周围事物的新面貌无动于衷,也没有因为大卫无意间荣升高职而流露出半点骄傲。“在街上逛了这么久,我的脚都走疼了。”她含娇带嗔地说,气鼓鼓地向他扮了个鬼脸。
若尔果躺在车库最深处。他无疑是死了,但尸体丝毫没有变质。一旦有人靠近,他的眼睛就开始颤动,嘴里却不出声。他好像一个硕大玩具娃娃,你不大忍心把它扔在一边,然而才看它几分钟你心里就感到怪不自在的。兴许塞一粒核辐射栓能改善他的状况,但在这时上哪儿去弄那种药呢?再说又没有处方。那迪娅像对待孩子一样跟死者说了会儿话,执意要给他洗身。大卫本想提出来说,这种关心多半会让尸体厌烦,却又怕贸然开口再度惹恼她。若尔果的死不正是他的错吗?
趁她拿海绵给尸体上肥皂的当儿,大卫溜出去转了一圈。令他困惑不解的是,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