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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你了,看到你了!你跑不了啦!”楼上扮演“鬼”的孩子发出欢乐的叫喊,不知道他是真的看到了男孩还只是虚张声势,他抓住楼梯的扶手快步跑下来。
同样光鲜的小皮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咚咚咚的。
就好像男孩越来越快的心跳。
他抓住身后的墙壁,发白的指尖几乎抠进了那些并不存在的砖缝。这是二层楼梯拐角处的一个凹槽,周围都是结实的砖墙,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藏匿。
汗水从额头上滴下来。又湿又痒。但是男孩顾不得擦,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似乎急得要哭出来了。
“让我进入墙壁吧!”这个疯狂的想法刚刚在男孩头脑中成型,有什么地方立即就传出了回声。但那并不是他自己的声音,而是千万颗灰尘的颗粒,千万点壁挂上织锦的线头,千万条看不到的触手,嗡嗡地转动、绞缠,发出无法分辨的鸣响,燥热的空气在这里扭曲。
身后墙壁的坚实触感骤然消失,男孩失去了平衡,向后跌入一片温暖而柔软的虚空,仿佛跌入了母亲的怀抱。
眼前刹时一片黑暗。
“哈,我看到你了!抓住……”
声音嘎然而止。从楼梯上奔下来的孩子直挺挺地愣在了原地。面前一排整齐空旷的砖墙和平整的壁挂,自己遥遥从楼梯上看到的那个穿着鲜艳红色衣裳的小男孩,就在一眨眼间,消失了。
扮演“鬼”的孩子哇地一声哭出来。仿佛就在白日正午,看到了真正的鬼怪。
当迦科莫·波德林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他睁开眼睛,首先看到头顶上粗大的木质房椽,年代日久,木头上已经出现了巨大的裂纹,而且被湿气熏成一股模糊的、辨不出纹理的赤褐色。整个房间充斥着一股不堪忍受的霉烂和尘土混合的味道,一线细弱的金色阳光正从破损的木头窗格子外面透进来。
男孩躺在一张窄床上,身上勉强盖着一条薄被。他坐起身子,扶住犹自隐隐作痛的脑袋,眯起眼睛望向四周。身上的衣服闻上去有股劣质肥皂的味道,很干净,但是布料很粗,因为他的动作产生了不舒服的摩擦,蹭得皮肤有点发痒。
“少爷,您总算是醒啦!”随着迦科莫的动作,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窗边升起。“少爷”两个字的音调被拖得很长,毫无尊敬之意,倒像是赤裸裸的讽刺。
说话的人是一个倚在墙边的小个子,歪戴着一顶泛着油光的三角帽,上面还装模作样地插了两根不知是什么鸟的黑色短羽毛。他长了一张圆圆的娃娃脸,远远看过去像个发育不全的男孩,身子又矮又瘦。他的头发从那顶总不离身的尖帽子下面乱糟糟地伸出来,眼睛又大又亮,笑起来的时候,脸上还有两个圆圆的酒窝。但是他已经绝对不再是个孩子。
他的脸赫然是一张成年男人的脸。
小个子男人伸手把帽子转了个圈,对着迦科莫装腔作势地行了个礼,动作极其夸张,看起来就像是马戏团中引人发笑的小丑。
面对此人明显的讽刺,迦科莫也不以为忤,他看着对方,用右手爬梳着头顶睡得一团混乱的卷发。“怎么了?我怎么会在你这里?”
“您说呢?”小个子男人咧开嘴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如果现在您不在我这里,那恐怕只有去和尸体或警察做伴了。”
“那件事又发生了?”迦科莫皱了眉头。
“我说少爷啊,您就不能小心点吗?要不是我喜鹊碰巧发现您,大名鼎鼎的波德林家族的名声可就全完喽……”
“这次是……?”迦科莫截断了对方,突然抛出句不着边际的话。
“您自己府上的人。”叫喜鹊的小个子立即接口。这句回答和刚才的问句一样莫名其妙。
“没有线索?”
“完全没有。和以往完全一样,也没有伤口。”喜鹊加上一句。
“没有人看到?”
“等我赶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喜鹊说,“您像往常一样倒在旁边,人事不知。地点仍是卡纳尔乔区的贫民窟。您知道那边一向冷清得连只鸽子都见不着,更别提什么人了。”
迦科莫点了点头。他伸手拿起枕边的钱袋,也没有看里面有多少钱,直接扔给了对方。喜鹊喜不自胜地一把接住,发出一声欢呼。
“谢了!我仁慈慷慨的少爷!喜鹊愿随时为您效劳——!”他的尾音又拖得很长,虽然话语恭敬,却在音调里带出了一副幸灾乐祸的腔调。紧接着,他摘下三角帽,右手在空中挽了几个花,然后躬身一揖到地,行了个夸张至极的绅士礼。和他脏兮兮的一身粗布衣服相配,这个礼显得尤为讽刺。
起身的时候,喜鹊顺带捡起地板上迦科莫那套沾了血迹的白色织锦外套,卷成一团抱在怀里。“这些就由我来为您处理吧。少爷您请自便,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迦科莫挥了挥手,小个子男人随即离开了房间。
待男人走后,迦科莫推开了窗户。他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抱着衣服走出大门,然后拐到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很快就消失了影踪。男孩长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喜鹊办事他完全放心——因为他确定喜鹊为了钱绝对会出卖一切,甚至自己的灵魂。他甚至不用担心喜鹊会为更多的钱财而出卖自己——毕竟这是威尼斯,波德林家族的威尼斯,有谁能付得起比波德林家族更高的价码呢?
与此同时,迦科莫也逐渐习惯,莫名其妙地失去意识,然后一次又一次在陌生的地方苏醒。而喜鹊,这个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贫民区的小混混,总是带着讽刺为他料理一切。
他们从未出现过任何差错。
金色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照在迦科莫脸上,远远传来烤面包和奶沫咖啡的香气,微凉的晨风送来了早起稀疏的人声,还有手推车的木头轮子碾过石砖路的吱呀作响。迦科莫深深吸了一口气,整了整衣服,推开房门走下楼梯。
这是里亚尔托桥西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迦科莫下了楼,几步穿过小巷,经过清晨热闹的海鲜市场走向里亚尔托桥。相熟、或者根本不熟的路人争先恐后地和他打着招呼。波德林少爷一一回礼,点头微笑,尽管身上穿的是廉价的粗布衣裳,但他俊秀的脸庞和优雅的举止明显让人们忽视了这一点——不管发生了什么,他仍然是富甲威尼斯的波德林少爷,威尼斯风度翩翩的万人迷迦科莫·卡萨诺瓦。
自中古世纪以来,里亚尔托桥就是威尼斯城的贸易中心。它原先是一座木桥,因不堪重负坍塌后改为现在的石桥。桥身全部用白色大理石砌成,是威尼斯本岛上横跨大运河最宏伟的桥,也是威尼斯的标志。里亚尔托桥下有繁华的蔬菜瓜果市集,吆喝叫卖不绝于耳;桥上两侧的店面则鳞次栉比,各种各样新奇的小商品、艺术品和绸缎布匹琳琅满目。
其中最大的一家店面,东方式的红木多宝格把威尼斯特有的彩色玻璃窗分成了大小不一的方块,上面摆满了昂贵的瓷器。有淡雅传统的中国青花瓷,也有描绘着繁复欧洲图案的现代瓷器。大门口一块无比招摇的酒红色木刻牌匾,上面盘卷着醒目的金色大写字母“波德林瓷器”。
迦科莫推开门走了进去。
“小姐,您好眼光,这个瓶子是真正产自中国的……您看这胎色,这釉质……我敢说,这整个威尼斯,不,连这整个欧洲,都找不出第二只这样的瓶子!”
“哟,这么贵重我可买不起,”女子笑,“还是再给我看看其它的吧。”
“不不,这个瓶子虽然确是极品,却是一点都不贵,”卖家急忙凑到女子跟前,压低了声音,“因为它本是一对,现在只剩下一只,所以价格就打了折扣。”
“哦?那另一只在哪里?”女子来了兴致,她把玩着这只瓷瓶,饶有兴趣地看着对方。
“这个……”卖家面有难色,良久,他才开口道,“……叫我们少东家不小心给打碎了。”
身后传来一声咳嗽,卖家和女子同时回头。“是你?”女子睁大了眼睛,脸上露出了惊喜。
“我们还真是有缘,塞莱娜小姐,”迦科莫眨了下眼,“早上好。”
“你这是……”塞莱娜转过身子上下打量着他,眼中露出了惊讶。男孩的头发虽然仔细整理过,身上的衣服也还算整洁,但是与昨天的打扮已经是天上地下。那件绣着卷叶花纹做工精美的白色织锦外套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灰蓝色的粗布短外衣,扣子少了一颗,领口翻出来的上衣领子上面不但没有蕾丝,而且似乎还皱巴巴的。
“我亲爱的卡萨诺瓦先生,难不成威尼斯的猎人今天变成了猎物?”女子挑起了一边眉毛,话音隐有笑意。
顺着对方的目光,迦科莫低头扯了扯不服贴的领子,“再优秀的猎人也有失误的时候啊,”他抬起头,对着女孩咧开嘴做了个鬼脸,“因为我的心似乎已经被一位更优秀的猎人给俘获了。”
“哦?”塞莱娜眯起了眼睛,“不知那位幸运的女士是谁?”
“难道这整个威尼斯还有比我面前这位美丽高贵的淑女更有魅力的女性吗?”迦科莫微微一笑。
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凝视着女孩榛子色的眼睛,然后慢慢躬身,抬起对方的手背轻轻一吻。他的视线从没有一刻离开女孩的眼睛。
“塞莱娜小姐,您谦卑的仆人迦科莫随时为您效劳。”
然后他用另一只手,把那只贵重的青花大瓷瓶重新推回到女孩手中,“难得塞莱娜小姐喜欢我家的东西,这只瓶子就算作我的见面礼好了。”
“波德林少爷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们非亲非故,这么贵重的礼我可不敢收。”女孩的眼睛妩媚地弯了起来,她在微笑。
“他都说了,”迦科莫冲店伙计努了下嘴,“自从我把另一只摔了之后,这瓶子就贬值了。所以我这份礼可一点都不贵重。”
当那个脸色发青的伙计把瓷瓶包好,迦科莫拎起盒子拉着塞莱娜出了门。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夜晚冻得生硬的大地就在这和煦的阳光里逐渐变得温暖而膨胀。灰鸽和白色的海鸥不时从头顶掠过,扫下云朵间斑驳的暗影。从里亚尔托桥远眺大运河,天空很蓝,海水是透明的绿色,灰色与粉红色的哥特式建筑从运河两岸一字排开,夹杂着文艺复兴时期的立柱和圆顶,还有更老的拜占庭东方风格的尖拱顶和回廊。灿亮的阳光下,贡多拉凤尾船在碧绿水面激起细碎金波,歌唱家浮颤的高音从小船上远远地漾开。
“这就是威尼斯……”塞莱娜喟叹。
“这不是威尼斯。”迦科莫轻笑一声打断了她。塞莱娜抬起了问讯的眼睛,她把头转向男孩。
“看到那些倒影了么?”迦科莫指向水面,“那些在环湖礁水中越来越弱的城市的倒影。真正的威尼斯位于水下,缠绕在绿色与黑色的水草间,沉睡千年。”
金色的波纹在翡翠一般的水面上欢快地跳跃来去,晃着塞莱娜的眼睛。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水下的倒影。那些红、白、黄和灰色的建筑被浸染成海水一样透明的绿,仿若凝固进了一块硕大明艳的青紫色水晶,历史蓦然回溯。那是想象中一座最翠绿的岛屿,是水中一个奇异而蛊惑的梦。
在梦中,威尼斯全城都是翡翠一样的碧绿,那些细碎动荡的金波为她的大门、回廊、阳台和立柱镶嵌了黄金绞花的盘纹。不是拜占庭,更不是哥特或者文艺复兴,也不是巴洛克和洛可可,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任何一个国度也无法雕出这些精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