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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麒麟握银子的手死命攥紧了:“嘁,摄政王也未必就是那阎王罢。”
其实在她心里,他就是。那个人不怒自威的目光投射而来,仿佛可摄得住世间一切,她不过亦是其间一枚小鬼罢了。
小伙计似是非得让她置信不可:“那你说,这两日陈国公北方封地上的亲眷全数都到了此间,又是为的什么?陈国公府再怎么不济,头上也是顶着爵位的,若是同寻常王公攀亲嫁女儿,犯得着这么受宠若惊?摄政王什么人,一人之下……听说一人之下都未必,总之万人之上,此乃阖府荣耀的事情,故而陈国公这才故意往大处显摆呢。”
岳麒麟仍不信,只当听笑话:“嘴长在你身上,自是由得你胡说,五斤栗子。”
皇叔是不会骗她的……可他明明说不认得陈婉秋,何以今日又上了人家的门!还穿得如此好看,都快赶上薛孔雀了。
小伙计惊道:“您吃得了那么多!”
岳麒麟没什么心思,胡乱答着:“取栗子蓉,做栗蓉饼。”
小伙计更惊:“您好阔气啊,市场里的大栗子做栗蓉饼不是更实在么?我们瑞发祥的栗子贵它十几倍啊。”
岳麒麟哼道:“你们的栗子乃是选的北方尖顶栗,口感软糯香甜,南方的那种大板栗偏粳偏干,冷艳……哦不,我是说,口感差远了。”
小伙计竖个拇指:“小兄弟识货,北方人罢?家境不错的样子,为甚来京城漂着?”
岳麒麟没再答,只点点头,交过银子,提上栗子转身就走。
小伙计在后头问:“提得动么,你这么个小身板儿?”
“有马。”
小伙计探出头去,看岳麒麟笨拙地将那一大包栗子甩上马身,又轻身一跃上了马,叹曰:“好马啊!”
岳麒麟闷闷催马回府,方转了个弯,因为她太过漫不经心,那一大袋栗子没曾挂好,打夜骢身上跌了下来。袋口微散,栗子撒了一地。
她无精打采下马,蹲到地上打算拾那个纸袋,打远处往这厢横冲直撞一匹马来,简直像是要重夜骢撞上来。马速不快,但那个骑马之人十分驭马无术的样子,完全摆不平他胯着的那个家伙:“哎哟,哎哟哟,他又不听话了!”他说的正是这匹矮脚傻马。
岳麒麟竖耳一听,这声音耳熟得紧,分明就是薛云鹏的。幸而薛大人连自己骑的马都顾不全,不曾留意到一旁的夜骢。
她头一个念头是自己还在关禁闭,可不能让薛大人跑去告了她的状,于是往更深的角落里一闪。薛云鹏身后的那个声音,正是刘头:“大人您慢点儿。”
只见薛云鹏笃笃朝前骑了数步,一勒马头,总算不曾撞上前面的墙,又听他催着:“慢什么慢,已然晚了,坏了摄政王的好事拿你是问。”
岳麒麟再微抬起些头,望见刘头驾的是一辆车,车上装着几个绸缎包裹的礼盒,不近望都知道精美绝伦。
本来地上的袋子只撒出一部分栗子,并且岳麒麟的手已将那只袋子提了起来,此时她手一松,袋口全散,栗子哗啦啦滚的满地都是。
好事、极重要的事,不是亲着华服,上陈国公府送聘礼罢。
瑞发祥就在拐角,那小伙计闻声而出,俯首望见蹲在角落的岳麒麟:“小兄弟你怎么了,病啦……咦你怎么哭了?是不是被方才过去的矮脚马踢痛了?碍不碍事啊,上铺子里坐会儿?”
岳麒麟怕当街惹了祸端,没理会,再次一跃上马,踱开数步,忽又转而下马,问那家伙:“可有纸笔?”
“铺子里有。”
岳麒麟入铺书下寥寥数句暗语,又掏了一锭银子,一并塞给那小伙计:“小师傅,我看您还算机灵,劳烦您即可替我送封信到这个地方……”
小伙计瞪着大银锭吓愣了,上下打量一番岳麒麟,随即欢喜点头称是:“一定办妥。”
麒麟又问:“这里去番馆怎么走?”
小伙计便指指东头:“往东。”
待岳麒麟再次上了马,小伙计出铺欲锁门,侧脑袋往外头角落里瞥了瞥,惊唤道:“小兄弟,您的五斤栗子全在地上!”岳麒麟已然拍马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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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伯纲正在番馆用晚饭,抬头见着眼前一个小泪人,立马放下了手中酒盅:“祥瑞!”
岳麒麟举袖子拭泪,拭了流,再拭再流,一大片袖子早都湿了。
秦胡子大手探过去胡乱一揉,将岳麒麟的脑袋揉得乱七八糟,笑呵呵问:“这是怎么啦?哭得像个小花猫,是不是零嘴被别的小猫给抢了?”
岳麒麟红着眼眶,呆呼呼的:“秦叔叔,你得带孤去找舅舅。”
秦伯纲一惊:“你这个小家伙,前夜臣去见您你,你不还倔得很,说只拿吃的,绝不会跟臣走的?”
岳麒麟嘴硬:“这个……孤是觉得你给孤送来的鱼子一点都没有舅舅宫里新鲜,孤还是比较喜欢启国宫里的鱼子酱!”
秦伯纲也不拆穿她,狡黠一笑:“不瞒殿下,陛下派臣入楚,本就是为的接您。如此再好不过,您明晚就与臣出发回启国。只是您在此为质,若是偷跑出来的,楚国的摄政王殿下恐怕不能容您出楚……”
岳麒麟哼道:“秦叔叔大约是怕被孤牵累,嘴上说得如何如何义气!都是大骗子!”
秦伯纲将她头发揉得更乱,满头毛乎乎的才满意:“什么呀,臣怕他个鬼!他敢近一近臣的车试试!不过殿下,楚国境内,您好歹顾全人家面子,明晚您看来只好委屈藏在臣马车后头特制的暗箱之中……”
岳麒麟吸吸鼻子:“这个好说!不过夜长梦多,孤不回去了,孤要今夜就走。”
秦伯纲身高马大,一把捞起岳麒麟,溺爱地用胡子蛰了一通,再小心搁回椅子上,低头拧她鼻子:“祥瑞你这个可怜的小家伙,还是那么急脾气,臣听您的。陛下日夜思念殿下,就担怕祥瑞你在此地束手束脚,过得不畅快……果然!”
岳麒麟晃开鼻子,想起另外一个人拧她鼻尖的模样,鼻头一酸,泪又如泉涌出来:“没有过得不好!”泪便又涌出来。
父仇、父皇的江山,一时间统统只能抛诸脑后,她岳麒麟从来就没有出息,专业扶不上墙一百年,怎么了!
秦伯纲也有些无措,祥瑞如何变得多愁善感的,这一点的确不大像先燕皇,倒有点似他母后。他也找不出什么措辞安慰,伸手将岳麒麟脑袋顶上的乱毛压了压,绞块热面巾往她脸上胡乱一罩,指指桌上的酒:“臣知道今日是先皇祭日,先皇必不欢喜殿下哭哭啼啼的,快别哭了……要是不痛快,殿下就喝一杯!殿下稍待,臣这就去安排。”
连秦叔叔都知道十月初九是父皇祭日,岳麒麟到底有些安慰。她抹干了泪,呆呆望着桌上酒,自斟一杯,仰脖而尽。
秦将军的酒入口好生绵甜,是桂花酿,她喝得馋了,又低头紧扒了几口菜。
岳麒麟觉得,自己此前大约真是疯了。没爹没娘,亲叔叔要杀她,这种人生境遇。花明月黯里的潺潺水声和潮湿水汽,眼神如何怜惜、怀抱如何温暖、掌心如何滚烫,勾起的小指尖,又曾如何微微颤抖……她一个小破孩子凭什么奢求?
有一个好胃口就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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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胡子的马车造得极精妙,外表看起来就是辆大而宽敞的马车,入内却惊奇发现另有暗格。暗格尚算宽敞,连座椅都是特制的,座椅铺得软软了,窝在里头简直想要睡觉。
“秦叔叔好生周到!”
他不好意思地笑:“来的时候就同陛下商议好了,想好要将祥瑞偷回去的啊。陛下时常悔恨,说去岁就当将殿下偷回去的。去启国做个闲散小王爷,岂不乐哉?”
岳麒麟这家伙哭累了,正是困意丛生。马车秦伯纲粗中有细,暗格中有扇小气窗,她看猫了一眼,知道马车已然连夜北去,便安心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再醒转时,外头有杂乱的鸟鸣,气窗中透进微亮晨光,和微凉的空气。
岳麒麟隐约听见厨子李的声音:“秦将军,老李我找太子真有要事。”
秦伯纲自然冷声:“太子不在此间。”
厨子李又哀求数声:“求求将军,老李我真的有很要紧的事情。”
岳麒麟仔细倾听,外头除了厨子李,却无外人,一跃出了暗箱:“秦叔叔,厨子李的信是孤昨夜送去的,他是孤的人。”
秦伯纲放了心,岳麒麟一把拽过厨子李:“孤密信让你在府上故布疑阵,让人觉得孤病了不肯见人,如何你却出来了!”她的行踪岂不是很快会被人发现。
厨子李凑过去:“疑阵布了,还给一众人都下了药,喜望起码睡到今晚。不过小的真不知怎办才好,我晓得太子忽要离开楚国,这固然很紧要,可您前两日尚且吩咐小的说,褚神医的下落,是天大的事情……”
褚良春在哪儿?可是快入京了?岳麒麟放开他,咬唇道:“此事……孤不打算理了。”
厨子李挠头:“真的么,您当时同小的说的那会儿,您哭得可伤心了,说人命关天,说……”
岳麒麟想想昨夜那抹身影,狠心摆手道:“孤……自顾不暇,人命天定,需要神医的人,还怕找不到?”转头便上了车上暗格。
厨子李还欲劝:“太子……那神医如今已到了云阳,可他只肯瞧您的面子啊。”
岳麒麟死命不去听,只唤:“老李,你既来了,便与孤同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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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午间,秦伯纲告诉岳麒麟这就算已然出了竟,他又不敢选大馆子打尖,只好在明恩寺旁选了家素斋馆子。岳麒麟躲在暗格里,吃秦伯纲递给他的千张包,忽想起八月十六那夜在半山寺里吃的也是一样的东西,转眼竟已过了二月。
秦伯纲见她食得极慢,便笑她:“祥瑞吃不惯素的罢?”
麒麟有些恍惚,便笑着摇了摇脑袋。
秦伯纲只当这家伙真的吃不惯素斋,伸手一把将她头发抚得一团毛糙:“你这个小祥瑞,做什么愁眉苦脸的!吃几顿素怕什么,待回了国,臣请殿下吃全羊宴,喝马奶酒!”
岳麒麟听得心头一暖:“真的么?”
秦伯纲哈哈一笑:“你这小孩子,回回都不信臣!肯定请你的啊,老规矩,臣同您拉勾!”
秦胡子不由分说伸指勾上那根细细小小的小指头:“拉勾上吊一百年!哈哈!”
岳麒麟忽地愣住了。
她慌忙放下手中食盒,抹一把满脸的泪:“秦叔叔,你可知云阳在哪儿?”
“再往东。”
岳麒麟腾地起了身:“秦叔叔,孤的夜骢呢?”
47寻人记(上)
岳麒麟昨夜伤心又伤怀;脑子一热撇下所有跑去番馆。她撇下复仇大计,撇下栗子;撇下那个人,亦撇下了夜骢。
这会儿想起来懊悔莫及,夜骢这厮起初对她固然有些傲气,如今已是很驯服的家伙了,常常很明白她的心意。
那个人送马与她的时候,有言在先;时常还要见到夜骢的;如今……这可如何是好?
她一时泪水奔流:“怎么办;夜骢……夜骢好像还在番馆楼下!”
秦伯纲粗中有细;指指后面那辆罩着帘子的大车:“别哭啊,祥瑞自去看看。”
岳麒麟纵身急跃下车;直直往那车旁冲去,掀帘子一望,不由得破涕为笑。又亲自动手将帘子整个扒下,开锁欲放那匹黑家伙出笼。
秦伯纲上前一臂挡了:“殿下不可,如今方出楚京,虽然后无追兵,毕竟您是偷潜出境,与理不合。殿下不必担心夜骢被这般囚了会不快活,夜骢乃是大宛良驹,天生坚忍,何况待到了启国,这家伙岂非等于回了半个家乡?自然会如鱼得水的。殿下再爱夜骢,也须忍到启国境内方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