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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没逮着机会,”胡四坏笑一声,“抓着个蛤蟆我就能给它攥出尿来。”
“别斗嘴了,凤三也去?”我对这个人很好奇,不禁问道。
“我打听过了,”胡四歪了一下鼻子,“凤三基本被孙朝阳压住了,孙朝阳一下帖子,他二话没说,当场赏了那个送请贴的人一千块钱,态度很明朗,想去。弟兄们,咱们树立威信的机会到了。你想想,凤三是个什么人物?他肯被孙朝阳踩着肩膀吗?他去,这不过是一个缓兵之计,他一定想在场面上拢拢面子,顺便摸摸孙朝阳的底细,这正是咱哥们儿的机会。”
“坐山观虎斗?或者找根鸡毛缨斗‘土蚱’(蛐蛐)?”我问。
“都不是,”胡四想学诸葛亮那样捋把胡子,一摸空了,嘿嘿一笑,“呆会儿再说。”
胡四舔舔舌头,说得唾沫横飞:“从分请贴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来,孙朝阳这个人很没脑子,这一套很落后,将来根本不是咱弟兄们的‘个儿’,用七十年代的脑子玩八十年代的江湖,注定要以失败告终。大浪淘沙啊,我敢说,用不了两年,孙朝阳的所有地盘都是咱哥儿仨的!就凭他这点小把戏还想给咱们制造矛盾啊,咱是干什么的?一个锅里摸过勺子!这比什么把兄弟、同学、战友可亲近多了……他过这把生日是什么意思?就是想借此机会亮亮他的势力,我早等着他呢,来来来。”
胡四把我和林武的脑袋往起一划拉,嘀嘀咕咕说得我直点头。
外面在下雪,雪花硬硬的,像下雨那样急速地往下掉,让人感觉天很冷。
3
16号那天,我弟弟生病了,得到消息赶到医院的时候,他正躺在我爹的怀里打吊瓶。
金高站在门口埋怨我,真有你的,昨天一天没回家,干什么去了你?
我一把推开他,疾步抢进了门。
金高还在后面嘟囔:“胡四也到处找你呢。”
我爹见我进来,慌忙冲我摆了摆手,不让我说话。
我弟弟睡着了,鼾声轻柔,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我爹替换下来。
抱着我弟弟,我的鼻子酸得要命,手也在发抖,心像被一根绳子吊着,一不小心仿佛就会被拉出来似的。我恨我自己,在心里大声地质问自己,你是怎么当的哥哥?你整天在忙些什么?你不知道你的弟弟体质弱吗?你为什么要让他感冒了?你不知道他的弱智就是因为他感冒了,你照顾不周引起的吗?我爹好象看出来我在内疚,站在我身边轻声说,大远,没事儿,怨我没看好他,昨天下午他们老师给我打电话,说你儿子不见了。我知道你忙,也没去找你,就坐车回了老家(我爹一直把他下放的那个村子当成老家),我知道他是想你妈了。果然,村里的一个大婶说,她看见一个半大小子在村西坟场那里转悠,好象是你家二子呢。坟场里新添了不少新坟,都被雪覆盖着,旁边的树上连个乌鸦都没有。你弟弟好象不记得你妈的坟头了,在雪地里转悠着找,风把他的帽子都吹掉了,头上结了冰,头发一绺一绺地竖着。我过去把帽子给他戴上,拉着他给你妈磕了几个头,你弟弟很争气,一声没哭……回来他就发烧了,直念叨你,我哥哥呢?他是不是去广东公墓看我后妈去了?
我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我弟弟因为发烧而变得通红的脸上,我知道我那不是哭,我那是在责备自己,我没有做哥哥的资格,我是个奸猾狠毒,毫无亲情观念的畜生。我弟弟睡得很安详,我的泪水沿着他红苹果一样的腮帮子往脖子下面滑,他似乎感到发痒,时不时撇撇嘴巴。我用嘴唇蹭去那些温热的泪水,直接把脸贴在了我弟弟的脸上。他的脸很热,烫得我一次次的挪动地方,我感觉我俩融为一体了,我跟他连在一起,飞在天上,飞在老家空旷的原野上,飞在我妈荒凉的坟头上。
我爹把眼镜拿在手里,用衣服角拧着擦,他的笑是凝固的,只有那只能看见东西的眼睛在眼眶里打转。我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把我弟弟的身子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示意我爹靠过来一点,我问:“二子的脑子是不是发一次烧厉害一次?”
我爹没回答我,反着手背试探了一下我弟弟的额头:“好多了,退烧了。”
我不问了,我知道我爹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他在回避,他怕我伤心。
病房里的空气似乎是不流通的,闷闷的,让我的心情很压抑。
“大远,跟你商量个事儿。”我爹把眼镜戴上,清清嗓子说。
“别提什么商量,你直接安排。”我有一丝不快,从我回家以后他总是这样。
“我想把你妈的骨灰迁到杨氏宗祠去,有点儿顾虑……”
“这有什么可顾虑的?迁就是了,你儿子有的是钱。”
“你不知道,”我爹叹了一口气,“你妈有遗嘱,她不想回去。”
“为什么?”这事儿我还真不知道呢,以前忽视了。
我爹沉吟了半天,边叹气边说:“唉,说来话长啊……文革的时候,我被错划成了右派,你姥爷怕你妈跟着我受牵连,就动员你妈跟我划清界限,这事儿你不懂,就是解除婚姻关系,离婚呗……你妈不同意,一直跟你姥爷闹别扭。你姥爷是个火暴脾气,从老家赶来把你妈打了一顿,揪着她的头发让她回老家教书去,你妈死活不跟他走,你姥爷索性去找了你爷爷。你爷爷没什么文化,一听这事儿,就来劝你妈离开我,可能是话说得刻薄了点儿,你妈就跟他吵起来了,你爷爷一怒之下就说了,我们老杨家没你这个儿媳妇,死了也不准葬在祖坟。你妈伤心了,直到去世都没结开这个疙瘩,她不愿意见你爷爷。”
我听懵了,这里面还有这么多事情?茫然地看着我爹,一句话说不出来。
我爹还想说,见我不吭声就打住了,转话道:“你看这事儿怎么办?”
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蔫蔫地回答:“我听你的。”
我爹说:“我的意思是,把你妈迁回祖坟,我跟你大伯商量过了,你大伯同意,他说以前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过去了,哪有自家媳妇不回祖坟的?说出去让人家笑话嘛,再说,文革那阵,啥事儿没有?要记仇的话都不用过了……本来呢,这事儿我还不着急,你看,二子这么一闹,再不迁回去怎么办?怕的是二子隔三岔五地去找你妈,不迁不好呢。”
“迁,”我说,“你定个日子,咱们一起回去办这事儿。”
“日子我都定好了,年初三吧,权算出了趟丈人门。”我爹舒心地笑了。
我弟弟睡得死沉死沉的,他硕大的脑袋把我的胳膊都压麻了。
我爹拿过一个枕头给我垫在胳膊下面,喃喃自语:“睡吧,睡了就没有烦恼了。”
是啊,我爹的烦心事比我还多呢,从小到大,他在我和我弟弟的身上把心血都要熬干了……我想起我爹第一次去看守所接见我时的情景,那天的天气好象很冷,风裹挟雪花打着旋儿飞舞,我爹穿着一件破旧的棉袄蹲在那里,像一头累倒了的老牛;我看见我爹抱着我弟弟躺在泥泞的监狱门口,一声一声地嘶喊,我要见我儿子,我要见我儿子,泥水溅到了半空。
金高进来了,摸摸我弟弟的脸,然后冲我一挤眼:“济南那边来货了。”
我爹弯着腰想来替换我,我紧紧抱着我弟弟,不让他动,抬头瞪金高:“出去!”
金高把眉头皱得像座山:“你得去呀,送货的我不认识。”
我爹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力气,一把抢过了我弟弟:“忙你的去,这儿有我。”
4
在车上,金高急火火地说:“刚才那五跑来告诉我,小杰从外地打了电话,好象很着急,让你马上回去接电话。杨远,是不是威海那边的生意没谈好?不行的话,我带几个兄弟过去,咱们给他来个霸王硬上弓,不信拿不下几个鱼贩子。”
我支吾了两声,专心开车,我不想让他知道小杰去了哪里。
路上的雪被车压得成了冰,很滑,车行驶在上面像乌龟爬,急得我直冒汗。
金高也很着急,不停地转动脑袋四下乱看,突然他嚷了一声:“你看,那不是那谁嘛。”
“谁?”我顺着他的指头往外看,黄胡子!
“晕了晕了,彻底晕了,”金高嘿嘿地笑,“这不完蛋了嘛,摆小摊的。”
黄胡子站在路边的一辆三轮车旁边,胳膊上搭着一大摞花花绿绿的羊毛衫,迎着砂雪大声叫卖,嘴里喷出的雾气,像是掀开了热锅盖,腾腾地往上窜。他的脑袋上套着一个针织帽套,猛地一看像一只卷在脚尖上的黑袜子,起初我以为他腮帮子上的胡子还留在那里,仔细一看,原来他已经把胡子剃干净了,脸上遮挡着的是一条灰黑的围脖。
“这小子不是在外地包海滩养蛤蜊嘛,怎么又回来了?”金高问。
“我听说了,他赔了,他上的‘苗’太次, 今年的行市又不好……”
“就是,他争得过人家正宗渔民嘛,十三丫头生孩子,没个逼数,活该。”
我让他把车窗摇上来,默默地往前开,黄胡子渐渐远了,变成了一只苍蝇。
回到铁皮房,那五刚想说话,我挥挥手让他出去,抬手拨通了小杰的BB机,小杰很快回了电话:“远哥,很顺利,我跟五子已经到了烟台。本来我想把事儿办妥了再跟你通电话,可我等不及了,这小子很楞,非要见你,不见你他不说话。”
“他怎么知道你的后面是我?”我一楞。
“我也不清楚,反正我一拉他上车,他就说,我不跟你谈,让杨远来。”
“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我的脑子有点犯晕,“你没走漏风声吧?”
“咳,你还不知道我?我根本就没出门,除了绑他的时候。”
“老疙瘩不会嘴巴不严实吧?”我下意识地舔了舔牙花子。
“不会,这小子更油,连跟五子照面都没有……”
“别说了,不出意外的话,我明天去烟台,把他看好了,别跑了人就行。”
放下电话,我绕着屋子不停地转圈,会是哪个环节出了毛病呢?远在济南的五子怎么可能知道我?难道是建云在背后捣鬼?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自己的财产被人家抢走了,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一个帮他出气的人,他再设计在里面玩花火,这不是个膘子嘛……不会,建云不会干这样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有心找建云问问,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没有必要,如果真是建云在捣鬼,问他也没用,弄不好还容易真的上套,干脆先闷着他。还有谁会走漏风声呢?应该没有啊,这事儿连金高都不知道。胡四?林武?那更不可能了,我压根就没跟他们提这事儿……去他妈的,随机应变吧,明天见了五子再说。
抽了几根烟,我把金高喊了进来:“胡四找过我?”
金高说:“是小杰在电话上说的,胡四打过你的BB机。你也是,多买几个就是了。”
我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钱递给金高:“买,你,花子,大昌,连我的都买。”
金高刚走,电话就响了,是胡四的:“杨远,过来吧,再商量商量。”
我从墙角的一堆破鱼筐后面抽出五连发,压满了子弹,又从抽屉里取了一盒新的装进裤兜,然后仔细地用餐巾纸把枪擦了一遍,用黄胡子的那件脏衣服包了,抬腿出门。大昌在摊上正跟一个人讨价还价,争得脸红脖子粗,我把那五推过去,让他讲,拽着大昌走到一旁:“大昌,今天你就不用在摊上忙活了,给我看着电话,有什么事情马上去胡四饭店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