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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大亮了。
步效远问了个路过的农人,才知道这里距皇城北门有七八里的路。
天黑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偷偷潜回了自己的家。
当他屏息站在自己家门前的时候,愕然地发现门被踩倒在地,井口被填,床倒了,那个被烟火熏燎得大片乌黑的灶台大半坍塌在地,还有他的刀,也没了。
他住了十八年的熟悉的家,现在凌乱不堪,满目伤痕。
“阿步……”
就在他发怔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呼唤。他回头,借了黯淡的夜色,看清是隔壁的阿叔。
“阿步,你得罪了什么人?今天一早就有官军气势汹汹找了过来要抓你,把你家翻了个底朝天才走了,还放话叫我们看见你回来就去报官。阿步,这是老叔从前欠你的钱和几件衣服,你拿了赶快逃命去吧,千万别回来了!万一被人看见去,你就没命了!”
阿叔塞给了他一个布包,低声不停地催促。
步效远知道自己从小到大就不是个聪明人,甚至到现在,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降临到身上:梦一般的春宵,醒来,就是这样的厄运了。但他知道阿叔对自己好。连那个昨夜与他合欢的那个女子,她也关心他,叫他逃命去。
她应该是个被宠坏的女子。他没见过那么凶的,打了他两个耳光,咬了他一口,但是……,现在想起这一切,他心中剩下的唯一感觉,却还只是那种略微带了甜蜜的酸楚,若有似无地在一寸寸啃噬着他的心肠。
他接过了阿叔递给他的布包,紧紧绑在了身上,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他曾经的家。
这个时分,城门已经四闭,他出不去了。他只能在帝都的灯火辉煌下漫无目的地游荡,看着宝马香车和趁夜寻欢的一张张脸孔从自己身边不停走过,直到四下寂静了,耳边隐隐听到了似曾相识的丝竹之声,他抬头,入目是那高高悬起的红色灯笼,才猛然发觉自己竟又到了昨夜曾一度以为是在梦中的承清楼前。
他在承清楼前的巷子口里坐到了天亮,眼睛一直盯着他曾上下马车的那片空地。
连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他到底想做什么。但是他就这样一连等了三天三夜,肚子饿了,就在对面的那家茶馆里买两个最便宜的大馒头就着一碗最粗的茶下咽。到了最后,连掌柜的都有些不忍心了,在他面前放了一叠咸菜,叹气劝道:“年轻人,看你眉眼忠善,老头子不忍心,多话劝你一句,趁早回头吧!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还有一条活路。这么多年,像你这样等在门外的痴心汉子,我见过了不知道多少。楼里的婆娘再迷了你的心窍,不是你的,再等她也不会是你的!”
步效远终于知道了,原来自己这么多天迟迟不愿离开,为的就是想在这里等着,再次见到那个女子的身影。
最后一夜,就让他再等最后一夜。明天他就一定离开这里。
他从腰间摸出了两个铜板,放到了桌上,那是那碟咸菜的钱,然后朝掌柜鞠了个躬,诚恳地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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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又一个夜幕降临了。
步效远站在了巷口的昏暗中,睁大了眼睛,望着承清楼前进出的那污了血色罗裙的女子和脚步踉跄高声而歌的男子。
茶馆掌柜说的对,不是他的,他等一辈子,也不过就一夜的缘分而已。更何况,那还是从天上突然掉下,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了他的缘分。他不该那么贪心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知道自己明天要离开了,一种从未感受到过的难过终于还是完全侵占了他的心。
一阵风刮过,刮得承清楼前的一排红灯笼不停摇晃,他的眼睛也被风迷住了,闭上了,然后睁开。
一辆马车停了下来。他看到了那个车夫,他坐在车厢前,腰背挺直。
步效远的呼吸已经停止了,他用力睁着眼睛,生怕错过了那个他梦中已经不知道出现了多少回的身影。
马车上下来了绿衣侍女,然后,她扶下了一个完全被斗篷裹住的人,朝着他那夜曾走过的路,迅速消失在了黑暗中。
步效远心跳得几乎要蹦出了喉咙,猛地追了过去。那扇门已经在他面前紧紧闭上了。他只闻到了她经过后留下的那道余香,幽凉又甜蜜。
他怔了许久,知道那扇门再也不会为自己开了,终于慢慢地退回了原来的角落。
就让他再看她最后一眼,真的,他会心满意足地离开的。
***
昌平提着裙摆,一步一步地走上了那道笔直的长长的阶梯,向右,推开了那扇乌沉的木门。那个笔直修长的身影,果然如她所想的那般,站在了那道窗户之前。她褪下了罩住自己头脸的斗篷,静静注视着。
这般凭窗临风的一副画面,从前让她何等地心醉神迷,现在看起来,却带了几分不该有的滑稽和可笑,尤其是,就在几夜之前,就在这个地方,这一幕正被自己和另外一个少年重复过。
“你来了?”
那男子转过了身,踏着月光微笑着朝她信步而来,眉目如画,袍袖飘拂。
“不要过来。”
昌平淡淡地说道。
他从来就是敏感的人。只有敏感的男人,才能洞悉这世间男子的风流,女子的愁怨,吟诵出那样足以打动每一个人的绮丽诗歌,让它们在坊间被争相传唱,让他名满帝都。所以他立刻就感觉到了她的冷淡。但他只是微微停了下,很快又继续朝她走了过来,停在了她面前一步之外。
“又耍孩子脾气了?谁敢得罪我们女皇陛下最心爱的小公主?”
他玩笑着说这话的时候,笑容清浅,却足以夺走月华。
昌平注视着他,慢慢说道:“你的胆子真的很大。如今竟敢还约我出来。你就不怕女皇陛下知道了怪罪?”
他轻笑了起来:“你自然是不怕的。我虽然怕,但这恐惧却敌不过我对你的思念,所以我再次大着胆子约你到此。”
他说着,一只手已是轻轻抚上了她的面颊,指尖温暖如玉润。
“蘅信,你以为自己这样足够的运气和魅力,以致于能在中昭的女皇和公主之间游刃有余,玩弄她们于股掌之间?你太小看我的母亲和我了。”
昌平没有闪避他的手,话音却是幽凉。
他的手一滞,垂了下去,脸上的笑容渐渐消隐了下去:“那么公主殿下,你为什么还要过来与我相见?”
昌平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出神了片刻,叹了口气,“蘅信,一年之前,我在妙阳夫人的那场春日欢宴之上见到了你。那时你腰悬长剑,在流水画桥之上放声而歌,我以为见到了天上谪仙……如今倒是想明白了,你并不是什么仙,你只是个一心想要踏上通天之路的凡人而已。我甚至开始怀疑,当初你与我的相遇,并非巧合,只怕也是你处心积虑的结果吧?妙阳夫人可也是为你倾倒?否则她又何以会这般不遗余力地引我与你在此相见?”
蘅信凝视了她片刻,眼中的讶色平复了下去。
“公主,你说的没有错。一年之前,因为仰慕公主的美名,我央请妙阳夫人让我与你相遇。一见之下,我就被公主的姿容才华深深倾倒。每次与你相见,虽不过短暂时光,于我却是夜不成寐,思慕不已……”
“既然这样,为什么你又自甘成为我母亲身后那永远见不得光的被人轻视的男宠?”
蘅信微微笑了起来,声音却有些僵硬:“公主,我是罪臣之后。在这个煌煌帝都,虽薄有才名,却不过一介白身,文武皆是不可应举。我虽思慕公主,公主却是金枝玉叶,将来驸马必定出自王萧端木。我于公主又算什么?日后也不过就是一个见不得光的男宠而已。既然摆脱不了这男宠的身份,我只能选择这天下最尊贵的女皇陛下了。旁人可以在背后耻笑于我,只是谁又不是在背后被人耻笑?谁又敢在我面前有不敬?有朝一日,当我恢复了我家族的门庭,他们只会感激我,记住我的功勋,谁也不会在乎我是怎样得到这荣耀的。”
昌平眼中闪过一丝悲哀,人却是笑了起来:“蘅信,你断定我不会为了你而去忤逆我的母亲和整个皇族,我不怪你。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过来与你相见吗?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母亲很快就要为我赐下公主府邸了。我来,或许就是为了听听你的这些话,把它们作为我新生活的贺辞。你去告诉妙阳夫人,这个地方不用再保留了。从今往后,我再不会踏入一步。”
“公主,那个人……他是谁?”
她转身要走的时候,听见身后那男子这样问自己,声音微颤。
她转头,看着他笑了起来,明艳不可方物。
“那个人,不是你。你知道这点就够了。”
***
步效远看见那个身影再次从昏暗中出现。她正被侍女簇拥着,朝着那辆马车走了过去。
这一次,她没再戴着斗篷的帽,微微侧头的时候,借了灯笼照下的光,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还是那光洁的额,纤巧的鼻,骄傲的下巴,只是她低垂的眼睑睫翼处,为什么却仿佛隐隐有泪光在闪动?
步效远的心像什么重重击打了下,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他离她已经很近了,只要他发出哪怕是再轻的一点响动,或者她再微微偏过头来,她就能看到他了。但是他却只能僵硬在那里,而她也始终没有偏过头来。
步效远终于眨了下自己已经睁得有些发酸的眼,睁开眼时,她已经踩着车夫的膝上了马车,消失不见了。
马车没再停留,立刻朝着城北的方向去了。
步效远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追着马车跑了出去。
这个时候的大街上,夜游的人大多已散去归家,所以马车驶得很快。于是那些还在路上游荡的,便都看见了这样一幕景象:一个年轻人,一路狂奔地追着他前面几十步距离之外的一辆华盖马车,一车一人先后地消失在了前方浓重的迷离夜色之中。
又是一个夜半狂追香车的登徒子。天子脚下,繁华之地,最不缺的就是这样孟浪的登徒子。
看见的人这样摇头叹息。
步效远一路狂奔,不知道疲累,更不知道自己已经这样奔跑了多久,最后,他终于缓下了脚步,停了下来,眼睁睁地看着那辆载着她的马车驶入了一道高高的围墙里,然后,那扇宽阔的拱形朱漆铜钉大门也终于在他面前紧紧地关闭了。
那里,是他再也不能靠近的接近了这个帝国无上权力中心的太宁宫外西门。
步效远俯身弯着腰,抬头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和高高的围墙,大口地喘息着,额头上的热汗密密地涌了出来,一滴滴地溅落在了地上。
***
天和五年。
元宵过后,春色就遍布帝都的郊野,暖气充盈了晴空。大街之上,宝马长嘶激扬,巷尾院落,杏花开满了锦绣的枝头。
帝都的百姓们从年后开始,茶余饭后就多了个津津乐道的话题,关于女皇陛下最宠爱的女儿,昌平公主的婚事。
按照中昭的习俗,女子十八便已成年,应当寻夫觅嫁了。但这位生在天家的女儿,年后已是十九了,虽早早就开府独居,至今却仍未定下驸马。驸马人选必定是逃不出王、萧、端木这当朝的三大望族的,这谁都知道。但是就在朝野坊巷纷纷猜测最后到底会花落谁家之时,如今却突然又多了个变数。北夏的世子元炬,带了迤逦的车马,装载了宝刀明珠,年后就带了国书入了帝都,请求女皇陛下将昌平公主下嫁于他,两国永结秦晋之好。于是这场驸马之争更加引人注目了。坊间有好事者甚至在赌坊里暗中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