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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弟奕譞拜见皇上。”我偷偷地打量了一下他,他已长成风度翩翩的少年,剑眉星目,器宇轩昂,这与我记忆中的奕譞有所不同了。
奕譞行过礼后,又同奕訢作了个揖:“六哥,好些时未见了!”
奕訢颔首道:“想不到几日未见,七弟已长成大人了,看来是时候该让皇上指一门亲事了!”
咸丰听后也点点头:“是到指婚的年纪了。”
“皇上,六哥,你们别作弄我了!我还小,没那方面心思,不过——” 奕譞不怀好意地看向我:“要指就把她指给我吧,不让我可要抗旨了!”
这奕譞看起来老成,其实骨子里还是个孩子,咸丰平常也疼爱这个弟弟,因此便没把他口无遮拦的话放心上,反倒调侃起奕譞来:“七弟,你可知她是你什么人?”
“我当然知道,她是我七姐!”奕譞颇有些惊喜地说道:“小时还是个干瘪的黄毛小丫头,怎么长大了就这般的光艳逼人呢!”
咸丰哈哈大笑:“看来七弟确实是长大了,也该找个福晋好好管管了,这般的铁齿铜牙不知诓了多少女人呢!”
“你们别调侃我了,我今个儿来可是有正事对皇上讲的。”奕譞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咸丰会意,挥手示意让我们三人退下。
回到寿康宫,是一种从未品尝过的陌生之感。
“碧瑷,我们要去给静皇贵太妃请安了,你怕不怕?”我轻轻拍着她的肩膀,问道。
“奴婢连皇上都见过了,还有什么害怕的呢?”碧瑷微微一笑,并不理解我的意思。
“皇上只是一只看似凶猛的老虎,而静太妃——是一只披着羊皮的老虎。”
碧瑷狐疑地看向我,我知道她现在还不能完全明白我的意思。
“总之,在静太妃面前凡事多小心。”
“恩。”碧瑷乖巧地点点头,那一瞬间我正好对上她无比清澈的眸子。我开始有些后悔,都道一入宫门深似海,我是不是不该把她带到这深宫之来?
我真的好自私啊,因为自己无法逃脱,就以最柔软的手段拖人下水,更可怕的是,明明是害了别人,却还硬要让别人对自己感恩戴德。
“碧瑷,你会不会怪我把你带到这复杂的宫廷中来?”
“当然不会了,公主难道忘了碧嫒的身份?碧瑷是一介歌妓啊,这世上还有哪里比青楼更可怕呢?”
“碧瑷,你真的很天真,青楼是男人的乐园,而这里——是女人和男人共同的乐园,他们永远都乐此不疲,即便哪天筋疲力尽了,也一定会拉上你陪葬。”
“公主——”
“皇宫是坟场。”我指着寿康宫北面说道:“在那个地方,埋葬了我额娘一生——”
额娘——埋葬在三尺黄土下干枯衰败的尸骸,你那曾经艳丽的容颜,是否随着黄土一层层的掩埋而脱落?你那曾经为父皇转轴拨弦的玉手,是否在那冰冷棺木中寂静地凝结成霜?
额娘——我不过是这个时代的一个可有可无的意外,与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可是为何在偶尔忆起你的时候仍会泪流满面?
我到底是谁,穿越百年的现代中学生,在深宫中挣扎成长的和硕端仪公主,还是景寿金屋藏娇的侍妾?
三者皆是,三者皆非。
其实好多的时候,我已经摸不到自己的心了。
咸丰罢恭王
“繁妤,是繁妤来了么?”
遥远地听到了静皇贵太妃虚无缥缈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期待。
“儿臣繁妤给额娘请安。”我大步迈向前去,尽量让自己离她近些。
“奴婢碧瑷给静皇贵太妃娘娘请安。”
“哎——都起来罢。”她的语调掺杂着丝丝疲惫。我这才端详着三月未见的静太妃,那一刹那我简直惊呆了———她的脸色煞白,毫无半点血色,保养极好的一双玉臂有气无力的垂着,像是冷风中一吹即断的枯枝,看似已病魔缠身多时。
“额娘可是病了?”出于礼节和内心浅在的那份不忍,我勇敢地执起了那双步满皱纹的手。
“额娘老了,是时候了——”静太妃痛苦地咳嗽了两声,继续支撑道:“也许报应来了吧———”
“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不用伺候了。”我向屋里的宫女太监吩咐道,包括碧瑷。
众人退去后,我方才小声嘟哝道:“ 其实女儿心里从未想过要报复您啊。”
“真的么,真的么?”静太妃一连问了两次,像是疑惑,却更像是喜悦,那一瞬我仿佛在她眼中搜寻到了许久未见的明媚。
当然不是真的了,我一直都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人。但此时,面对榻上病骨支离的养母,我撒了谎。
“是真的,在繁妤心里,一直都把您当亲生额娘。”
“太好了———我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谁知我们的误会竟在这场浩劫中冰释——真是可惜啊——我才想好好补偿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有的,额娘,只要您好起来,以后的日子还长呢,繁妤今后一定天天看您,天天给您讲笑话,天天给您捶腰捶腿——”
我真的言不由衷吗?若我说的是假话,为何眼中会不自觉地落下几滴不知名的泪珠?
“繁妤——我可怜的孩子——”静太妃轻轻将手抽了出来,转而抚摸着我脸颊上的两行眼泪,心疼道:“为何老天要让你承受这么多的苦难?你九岁丧母,十岁丧父,好不容易顽强地长到这么大,却还要被自己的亲哥哥——糟蹋———可惜额娘也要走了,这宫里再也没有人能保护你了——繁妤,如此脆弱的你,要怎么办呢?”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额娘怎么把六哥忘了,六哥会保护繁妤的啊。”
“是啊,訢儿,一定会保护你的。”
我含着泪点点头,多可笑啊,这世界上又多了一个自欺欺人的人。奕訢若是真能护我,为何又将我送回皇宫呢?说到底,在他眼中根本就只有权势罢了,他现在一身头衔,几乎逼近权利颠峰,何必为了个毫无价值的我开罪皇上呢?
“繁妤,你为何要姓爱新觉罗?你为何不是訢儿的福晋?”
我狠狠怔在那里,那个一生都在勾心斗角步步为营的女人,她究竟洞察了多少事?
“额娘,女儿不明白。”
“傻孩子,跟额娘还装什么傻呢——在你初来钟粹宫时,额娘对你放心不下,夜里总是去看你睡的是否香甜,谁知听到的竟是你这孩子一声声的梦话,你轻轻唤着奕訢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仿佛他就是你生命里的全部。”
“额娘,那是幼时的梦啊,人,总是会长大的。”我无奈叹道。
“可是你永远也不会变,你一直是个执著的孩子。”
执著,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罪过吧。我缄默不语,只垂着脑袋,不与她争辩。
“繁妤,额娘希望你以后能坚强,不管有没有奕訢的保护,你都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我知道了,额娘。”
“好了——你下去罢——”
此后我日日陪伴在静太妃身边,履行了自己的诺言,给她捶腿捶腰讲笑话。我深知她时日不多,所以便尽量地修补我与她之间的那道裂痕,希望她可以安然离世吧。
我猛然发觉,这竟是我最后一点善心了。
奕訢和咸丰也经常来探望她,不过只要我们三人一见面,多少还是觉得有些尴尬,便尽量回避。还有两个冤家,我也是万分不情愿见到的,便是那位静太妃的亲生闺女,我那狠心的姐姐——寿恩固伦公主,及她的额驸,富察·景寿。
不过万幸的是,大家似乎同时有了默契,都不愿意在静太妃面前表现出不和谐的样子。所以我的日子还是比较平静无波。可是这份宁静太不真实,我已经真切的感到它即将被打破的危险了。
咸丰五年七月,静皇贵太妃已经病入膏肓。我与奕訢静静守侯在她的床边,彻夜不眠,生怕一阖上眼,额娘就没了。
“奕訢——”静太妃勉强地挣着最后一丝气息唤着他挚爱的儿子。
“额娘,訢儿在这。”
“额娘活了大半辈子,什么也不求,只希望死后能有个正经名分,长伴先皇左右。”
“儿子明白,儿子这就去求皇上。”奕訢说罢转身就走,只留下木讷的我,他明白什么了?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奕訢拿着一张明黄发亮的圣旨疾步走来。
圣旨很长,但有几个特别的字眼却嵌入我心。
“……尊静皇贵太妃为康慈皇太后……”
怎么可能?就算咸丰对静皇贵太妃的养育之恩心存感激,可是本朝从来没有尊封皇贵太妃为皇太后的事啊。就算咸丰破例,也不可能破这个例。静皇贵太妃不仅仅是太妃,咸丰的养母这么简单,她更是奕訢的亲生母亲!试问一直对奕訢耿耿于怀的咸丰,怎么可能接受奕訢成为“皇太后嫡子”的事实?咸丰根本就不可能答应!
那么,只能说明一点了——大清朝的恭亲王假传圣旨!
这是杀头的大罪!
我看着病骨支离却面带笑容的静皇贵太妃,突然就明白了,奕訢可以为了母亲做任何事情,哪怕拼了自己的性命也会办到,可是他难道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他辛辛苦苦得到的一身权利很可能就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我将奕訢拉到一边,小声问道:“这圣旨不是真的吧?”
“当然是真的了,我方才去见皇上,皇上问我额娘病情,我说‘已笃,意似等待晋封号方能瞑目。’皇上‘哦、哦’了两声,我就钻了个空子,故意曲解他的意思。随后我立即去了军机处,传达了皇上的旨意。”
“假传圣旨是杀头的大罪,你知法犯法,是嫌自己活太长了吗?”
“我没有假传圣旨啊,皇上确实是‘哦’了一声嘛,这‘哦’,不就是同意的意思么?”
“六哥,你这是在玩火!你凭什么认定四哥离不开你?”
“他离的开我吗?哼——”奕訢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无比:“这几年洋人正在兴风作浪,我专擅洋务,试问他怎么能离得开我?没有我,大清怎么办?他就算再恨我,也不会拿自己的国家和帝位开玩笑!”
我觉得可笑又可气,咸丰本来就是一个荒唐至极的人,我根本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什么事他做不出来!
“六哥,既然事已成定局,你还是自求多福吧,不过无论怎样我都会站你这边的。”
“訢儿——繁儿——”静皇贵太妃虚弱地唤了两声,声音极其轻柔,却在我与奕訢尴尬的安静中显得尤其高昂。
我们默契地走到她床边,也不知道是她病糊涂了还是她故意的,她居然光明正大牵起我与奕訢的手,并将我们的手紧紧地放在了一起。
我与奕訢都觉得尴尬万分,我脸上红云朵朵,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竟也白不到哪去。
“訢儿——额娘就把繁妤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保护她,如果她有任何闪失,额娘就算化为厉鬼也要找你算帐——”她话还未说完,就被几声重重的咳嗽声给堵了回去,这一咳,竟咳出了一大块血!
“太医——”奕訢高声叫唤道,几个太医赶紧跨了进来,见静太妃一副惨样,居然一个个都吓得大汗淋漓,面如土色。其中一个胆子梢大的人偷偷将我与奕訢拉到一边,道:“王爷、公主,恕臣直言,静皇贵太妃娘娘恐怕时日不多了……”
“你说什么?”奕訢气得一拳挥舞过去,将那个年逾花甲的老太医打翻在地。
“六哥,别这样,我们先出去,让太医好好诊治。”
奕訢冲动归冲动,这句话还是听得进去的,他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就在静皇贵太妃被尊为康慈皇太后的第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