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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夫人仓促地抬头,看见一张其丑无比的脸,佝偻着背,正伸出脏兮兮的手竞价。
这下连衙役都笑起来了:“驼背!要是没人跟你争,今天我就成全你,六两让你领个一品夫人回去做老婆!可怜你这辈子,也不白当一回男人!”一把捏起林夫人的脸,强行拗过来,放肆地笑道:“以后不用再来捡便宜了,就这姿色,甭说这辈子,下辈子你都难得碰到这种好事!”复又高叫:“还有谁出价?”
“十两!”有人叫。
众人又笑:“有病啊,十两买这等货色!”
驼背急了:“十二两!奶奶的!谁跟我争!”
“一百两!”一个沉沉的声音传过来,很是威严。
众人回头,只见一青衣男子,沉着个脸,凛然而立。
“我,我拼了,我,我出更高的——”驼背不甘心,却又明显底气不足。
“二百两。”那青衣男子不慌不忙地再次报价,眼光直盯过来。
驼背不响了,衙役也不敢开腔了,青衣男子将银子一抛,一挥手,一辆黑帘的马车过来,男子上了土台,解开林夫人被缚的双手,将夫人搀上马车。
衙役好半天才啧啧一声:“二百两啊,到底是一品夫人呐——”安慰地拍拍驼背:“再等下次吧。”
黑帘马车缓缓驶入一大户人家后院,停住,只听见那青衣男子恭声道:“请夫人下车。”
车帘掀起,林夫人探头出来,那台阶之上,昂然而立的,不是杜可为是谁?!
“夫人——”杜可为轻声唤道,趋身前来扶她,须臾之间,林夫人不知自己是否身在梦中,只愣在那里,呆住了。
“夫人,到家了。”杜可为依旧轻声道,轻扯林夫人手臂。
“家?……”林夫人恍然间清醒,泪,潸然而下。
一个月后。
一衙役打扮之人进入安国侯府。
“候爷。”来人近前。
杜可为低声问:“怎么样了?”
来人沉吟一会,回话道:“刚刚收到奏碟,林大人和林公子因身子嬴弱,不堪忍受路途艰辛,在流放边疆的路途上先后身故。”
杜可为一惊:“什么?!”
来人又重复道:“林大人病死了,林公子冻死了。”
“尸首呢?”杜可为神色忧虑。
“打点再多的钱,押解的差人都不愿意背死人上路,侯爷,那地方天寒地冻,活人都难走出来,何况还要背着死人前行,那不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吗?”
杜可为黯然合眼,低声道:“下去吧,千万不要让夫人知道。”
话未说完,只听窗外“扑通”一声,杜可为急急地奔出去,却看见林夫人摊倒在地上。
“夫人!”他托起林夫人,只觉得一阵抑制不住的心酸。
接二连三的打击,家破人亡,她该如何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啊——
杜可为一直站在院中,注视着林夫人房中的灯,自她苏醒过来,要求一个人静一下,他便站在了院子里,一站便是一整夜。
丫鬟端了早点过来,他探手去摸,粥是温热的,点点头,让丫鬟送进去。
门“吱呀”一声被丫鬟推开,身影还未完全进入房中,就听见“哐当”一声,丫鬟颤抖的声音惊呼:“夫人——”
杜可为情知不妙,一个箭步推门进去——
夫人并没有意外,只是,只是,她的背影,她的背影,
杜可为一见,只觉万箭穿心,他怅然道:“夫人呐——”
林夫人,那曾经缎面一样黑亮的发,在一夜之间,竟是暮如青丝朝成雪。
杜可为禁不住唏嘘起来。
她是多么温柔宽和的一个人啊,如果说好人有好报,她怎么样也不应该是这样的一种命运,她所笃信的菩萨也不应该安排她受这样的折磨。作为一个母亲,她不惜牺牲名节,只为能救清扬一命,其情可谓是感天动地,可是,到头来,清扬还是死了,你叫她,情何以堪?偏偏祸不单行,清扬离世还不到一年,她的小女儿皇后又殡天,难道这样还不够惨么?然而不幸也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反而变本加厉,随着林展衡被问罪,林家彻底没落,本来丈夫儿子发配边关,虽路途遥远,但尚有相见的一天,可老天就是不肯放过她,让丈夫和儿子先后在发配途中过世。
你叫她一个弱女子,如何承受啊——
面对林夫人沉默的容颜,一头白发,杜可为为她感到心痛,无比地心痛。如果可以,他愿意,代她受过。
他的女儿,清扬,不应该是那样的命,而林夫人,也不应该是这样的命呀—
风吹向何方 正文 第八十二章 念及旧人情系小女儿 弃爵归隐不负身边人
归真寺里,一弟子紧闭方丈禅房门,在房里写《寺志》,虽是《寺志》,记录的不但有寺中大事,更有国家大事,包括官员更换和大案要案。因为,归真寺也是皇家寺院,只有记录好官员更换,才能按官职进行祭祀安排和大殿拜佛日程,而记录大案要案,是为了普度众生,消除业债,保国家太平。
戒身走进来,展开《寺志》,匆匆浏览了一遍,目光,久久地停顿在林展衡一家问罪的那一段文字上面。
旁边静立的弟子悄声问:“还是照老规矩,送往后山么?”
戒身为难地又看了一遍《寺志》,在房里踱了好几个来回,这才仿佛下了个很大的决心似的,说:“送过去。”
弟子接了信,就要动身。
戒身复又唤住他:“小心。”
弟子点头,匆匆离去。
昭山后山,归真寺面壁崖,三面是绝壁,只有一条路可通,历来都是佛门禁地,由寺中一名专职武僧把守,没有方丈许可,任何人都不得擅入。崖上有一石洞,洞边有茅屋两间,屋前有石桌一张。
弟子向武僧出示寺牌,上得崖来,将信用石头压在石桌上,上前轻扣茅屋门环三下,匆匆离去。
未几,一双纤纤素手,将石桌上的石头移开,取走了《寺志》。
少顷,茅屋里传来阵阵木鱼声。
岁月如梭,如白马过隙。
一晃心慈就三岁多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心慈公主长得越来越象清扬,面貌、神情、举止,甚至包括性情,撇开皇后来说,简直就是清扬嫡亲的女儿,活脱脱是清扬的翻版。在宫里,谁不知道,太后和皇上对她的宠爱简直是无可比拟。尽管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心慈却生得谦和善良。
而这两年多来,皇上广施仁政,休养生息,国家也开始显现出太平盛世的气象来。
正阳殿里,灯火通明,皇上还在彻夜批阅奏章。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后殿走出来,稚气的声音还带着朦胧的睡意:“父皇,天亮了么?”
文举回头一看,心慈穿着睡衣,揉着眼睛,还打着呵欠,他连忙起身,抱起女儿:“怎么起来了,这样会着凉的。”当即拿了外套把女儿包得严严实实,送到床上,柔声安抚女儿:“乖,父皇待会就陪你睡啊。”
“不,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心慈勾住父亲的脖子撒娇:“我不要一个人睡,我怕。”
文举爱怜地望着女儿,白天她都在庄和宫里,由太后带着,国事繁忙的时候,她也睡在庄和宫,是沈妈陪着她睡,只要一有空闲,文举就把她接到正阳殿来,自己亲自带着。虽然这两年多来,在太后的催促下,他还是临幸了后宫嫔妃,添了两个皇子三个公主,但所有的孩子里面,他还是最偏爱心慈。心慈仿佛,不是皇后留给他的女儿,而是清扬留给他的唯一的安慰。他喜欢她,纵容她,女儿却没有一丁点的骄横,善良得让他心悸。
他记得有一次,因为心情不好,他在正阳殿里因为公公失手打碎茶杯而大发雷霆,心慈小小年纪,却敢为公公求情,只说“算了,父皇,他不是故意的,他下回不会了。”见他还是气咻咻的,又说“就当是心慈打碎的罢,不要责罚他了。”那一刻,他的心里,真是百感交集。
女儿啊,身上竟有那么多清扬的影子——
“可是父皇现在还不能睡,你看,父皇还有好多奏折要批阅呢。”他轻声向女儿解释。
心慈看一眼书案上的奏折,不情愿地撅起嘴巴。
“叫沈妈来陪你好不好?”他低声征询女儿的意见,因为不能陪女儿,他心里觉得亏欠了心慈。
心慈摇摇头,依旧扯着父亲的手臂。
“改天父皇一定早些上床陪你,给你讲好听的故事啊——”他安慰女儿。
“不嘛——”心慈不情愿地说:“你说话老不算数。”
“那怎么办呢?”他微笑着,把难题交给了女儿。
心慈偏着脑袋,认真地想了想,说:“既然你不能陪我,那就我来陪你吧。”
他不由得笑出声来:“怎么陪啊?”
“到书案那里陪你罗。”她从床上跳起来,箍住了父亲的脖子,两腿盘到了父亲腰上。
“耍赖皮!”他笑骂,言语里满是溺爱,起身将女儿抱到书案前,搂在膝上:“这样,是不是?”
心慈调皮地笑了笑,满足地将头靠在父亲胸前。
“小孩子要多睡觉,以后可不能老是这样来陪父皇啊。”他低头亲女儿的小脸。
“不!”她将脸贴近他,说:“我就要这样陪你,永远。”
“永远。”他重复一句,静静地望向女儿。
这双清澈而幽深的眼睛,多象清扬啊,他的思绪,又一次穿越时空,回到了十年前的桃林……
清扬,还是那个清丽脱俗的小女孩,穿着一尘不染的素衣,纯净飘逸地站在漫天飞花里,将那串佛珠递给他,认真地对他说:“你不会孤单寂寞的,我会永远陪着你”……
清扬,那张微笑的脸庞,渐渐清晰……
一切的一切,仿佛,都还是昨天的事,他的她,似乎从未远离……
“永远……”他喃喃地念道,心,慢慢润泽,眼前,渐渐地迷离起来……
蒙古再次进犯边境,皇上为此大伤脑筋,并不是朝中没有大将,但与蒙古有过丰富抗击经验的只有胡策仪将军和杜可为。他曾和杜可为率兵与蒙古兵交战,蒙军凶悍并狡诈,没有经验和非凡魄力胆识的将领是应付不了的。蒙军此次来势汹汹,大军集结如溃堤之水,不同与以往的小打小敲。在他大力与邻国开展贸易交往,一切才刚刚起步时,蒙军如此行动,目的并不完全是为了掳财,他怀疑是有别的企图,因此,这次不但要尽快应战而且一定要大获全胜才行,压制住蒙军的气势对目前和长远的局势来说都有非常大的意义。杜可为卸下帅印,他本还可以倚靠胡策仪将军,偏偏在这紧急关头,胡将军校场练兵时因意外从马上摔下,把腿给摔伤了,别说领兵打仗,如今是连床都下不了。
皇上左思右想,还是唤来公公:“传安国侯。”
话音未落,殿外又进来一个值事太监,奏报:“安国侯求见。”
杜可为竟主动来见他,诧异之余,他有些不安了。
杜可为匆匆进殿,皇上抬眼一瞧,发现他竟没有穿上朝服。
“杜兄,你这是?”不穿朝服觐见皇帝,皇上本可问他的罪,但文举深知,杜可为的为人,看似散漫,其实一是一,二是二,很有分寸的。今天如此装扮,定然是有原因的。尽管因为清扬的死,他们之间已经划开了一道看不见,且无法逾越的鸿沟,但皇上,还是真心地把他当成兄弟看待。
杜可为自进殿开始,并不象以往那样默然而倔傲的一副神情,他一直没有抬头直视皇上,只是跪下,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文举的心里,忽然忐忑起来。
“杜兄,我正要去找你,来得好不如来得巧。”他故做轻松地说。
杜可为没有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