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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猛然睁开眼,旋即目光暗淡下去:“我知道,做了就是做了,错了就错了,是永远也改变不了,弥补不了的了。”
没有来由的,戒身忽然觉得,此刻的皇帝,看上去竟是那么的可怜。
“不如,让清扬自己来选择吧。”戒身提议。
哦,皇上的眼睛发亮:“怎么做?”
“请大殿佛祖做个见证,”戒身掏出一枚铜板,往四周望一眼,说道:“清扬,你有灵,愿意留在寺中请字面朝上,愿意随皇上去请花面朝上。”
一伸手,将铜板递过去:“皇上,您来吧。”
皇上将铜板紧紧地攥在手心里,闭上眼,念念有词,然后轻轻往上一抛——
戒身紧盯着铜板,在心里默念一句:啊弥陀佛,菩萨保佑……
铜板“噌”的一声落地。
皇上和戒身齐齐探头去看——
字面朝上。
戒身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皇上有些不愿相信,蹲下去,痴痴地望着,连连摇头。
“皇上,皇上……”戒身轻碰皇上,试图让他起身。
皇上愣愣地抬起头来,戒身分明看见,皇上红了眼圈,他哑着声音问:“这真是清扬的选择么?”紧接着,绝望地说:“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不会原谅我了,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戒身愕然,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皇上,看开些,凡事循环往复,或许是不到绝处不逢生啊。”戒身不好讲穿,也只能话说一半,点到为止。
皇上却以为,戒身只是在安慰自己,此时此刻,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
戒身只好,静静地退去了。
文举,一个人蹲在大殿里,面朝佛祖,眼盯铜板。
他真的接受不了,清扬生前,不愿做他的皇后,死后,还是不愿意跟他走。虽然他辜负了她,却还抱有希望,希望她能原谅他。铜板落下的一瞬,印证了他早有的预感。
她不会原谅他了,不会回来了,不会再来陪他了。
因为,他对她的伤害,太深,太直接,太彻底,没有一丝可以回头的余地。
地上的铜板,在他的眼里,渐渐放大,渐渐模糊,幻化成她的脸——
黑发如漆,粉白的皮肤,幽深的眼,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微微上翘的嘴角,轻启欲开言,妙曼身姿,一身雪白的襟衣,轻扬在风中,婀娜灵动。
她说,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那是清扬啊,他的清扬——
戒身回到禅房,思索片刻,写下一张便条,唤来弟子:“速速送往后山。”
然后吩咐道:“等皇上出了大殿,就请到禅房来,切记,要等他自己出来,一切人等都不可去打扰他。”
就让这个年轻的皇帝,自己静一静吧。
问世间情为何物,戒身也忍不住大发感慨,如果他不是皇帝,该有多好啊。
后山,清扬展开信笺,师兄的笔迹两行字“圣驾微服,塔林相见?”
她缓缓地合上信笺,默然无语。
师兄为什么要通知她,信末虽然是一个问号,看似决定权在她的手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是要她去塔林,偷偷地会一会微服私访的皇帝。
师兄,始终都不希望她出家。
清扬幽幽地叹了口气,又展开手中的信笺,沉吟许久,再合上,复又展开,如此反反复复几次,还是合上信笺,放在了桌上。
我去么?
她犹豫不定。
皇上进了禅房,戒身双手奉上香茶。
皇上专心致志地喝着茶,直到一杯见底,也没等到戒身开言。
“大师没有什么话想说,或是,没有什么话想问么?”皇上饶有兴趣地问。
戒身悠然道:“皇上要是想告诉小僧的话,自然不需要小僧问起。”
皇上闻言,心领神会,朗声说:“这一点,清扬是得你真传了。”
“小僧斗胆,想问一问,皇上是否决定了,清扬还是可以留在寺中?”戒身察言观色,见皇帝神色平和,大胆提问。
皇上面容严肃起来,沉声道:“既然清扬自己做了选择,要留在寺中,那我就尊重她的决定,我发过誓,不再勉强清扬做她不愿意做的事。”
戒身点点头,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皇上站起来,说:“时候也不早了,朕也该回宫了,虽然不能接清扬回皇陵,但能跟大师达成一致,朕还是很高兴,不虚此行。”
戒身颔首道:“皇上请留步。”
“还有事么?”皇上关切地问。
戒身向前一步:“既然来了,何不去塔林会她一会?”他料定,皇上,会去的,可是,清扬,会去么?她会因为看到皇上的情不自禁而情不自禁地现身么?他多么希望,皇上在塔林看到的,不是代表着她的那一尊白塔,而是真真正正、真真实实的她!
果然,皇上犹豫了一会,答道:“大师,请带路。”
一路走着,一路无言。
“大师,”皇上忽然问:“你知道这些年来,朕为什么每次到归真寺都是紧赶来,慢赶走,从不曾多做停留?”
戒身摇头:“小僧不敢妄揣圣意。”
“不怕大师见笑,实在是因为,我害怕。”皇上颤声说道:“我害怕想起清扬,想起自己的错误。”
“那你如愿了吗?”戒身幽声问。
“没有,”皇上惆怅满怀:“我阻止不了自己的思维。”
“有些事情,越是想忘记,越是难忘记。”戒身说:“顺其自然好了。”
“唉,最好就是不要让自己闲下来。”皇上停住脚步,放眼望去:“这就是塔林了?”
戒身点点头,趋步向前,却见皇上没有动。
“皇上?”
皇上徘徊几步,仿佛“近乡情更怯”,忽然说:“算了,还是不去了。”
戒身一听,那怎么行?说不定清扬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我好说歹说,怎么着也要把皇上给带过去。于是劝道:“既然来了,何不进去会她一会?就当是了了她的心愿罢。”
皇上迟疑片刻,还是迈开了步子。
戒身一双眼,左瞅瞅,右望望,直看得两眼发酸,都没有见到清扬的身影。他的心,往下一沉。
清扬,没有来。
她,还是选择了放弃。
戒身的心里,难过起来,难道清扬,真的要寂寞芳颜,孤苦一生?
皇上默立良久,缓步向前,手抚佛塔,潸然泪下。
他悲恸地念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一首东坡的《江城子》,道尽了他满腹的心酸与凄凉。就连历来悲喜不形于色的戒身,都忍不住唏嘘起来。
文举此刻,尽是伤心容颜。手抚冰冷的佛塔,再也没有当日清扬身上甜润的温度。生命的玩笑太沉重,他已不能承担。此时纵有千般悔恨,万般心碎,也只能无奈地接受现实。他坐拥天下,却无力回天。不论你贫穷还是富贵,命运,都只会给你一次机会,错过了,便永远也无法再回头。
他在心里呐喊,清扬,我来看你了——
你躺在冰冷的佛塔里,独留我活在这世上,没日没夜地忏悔。一念之差,便是阴阳永隔,今时今日,我才有勇气站在你面前,你怪我,你恨我,你不肯原谅我,我都可以接受,但你不要不理我!
“你为什么还是不理我?”文举抱住佛塔,动情地说:“你甚至,都不肯在梦里与我相见,你忘了吗?你说过的,你会永远陪着我——”
他拼尽所有力气,声嘶力竭地呼唤:“清扬——”
“你听见我在叫你吗?”
“你说过的,你会永远陪着我——”
“你忘记了吗——”
“清扬——”
戒身静静地站在一旁,红了眼圈,黯然合眼,默念道:啊弥陀佛。
清扬,你为什么,就不肯来见他一面呢?
他其实,也是一个有情人啊——
有时候,师兄真的希望,你,不要想得太多,不要,想那么多——
文举的喊声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
一个细小的声音却在半山的岩石缝里悄然响起。
清扬,站在半山的岩石后面,透过缝隙俯视着塔林。
“我听见了,”她轻声如耳语:“我没有忘记,从来都没有忘记,我是不会忘记的。”
泪光,在眼里打转,眼泪,渐涌出眼底。
“忘了我吧,”她喃喃地喊道:“文举——”
文举靠在佛塔上放声痛哭,清扬躲在石壁后默然流泪。
你可曾见过这样一种爱情,只能在咫尺间遥望?你可曾见过这样一种相思,只能在无声中断肠?你可曾知道这样一种放弃,只能是化灰的绝望?
此刻的清扬,心乱如麻。她没有勇气再望塔林望一眼,只消一眼,她所有的克制都将前功尽弃;她没有力气抬脚离开,文举的呼唤禁锢了她的脚步。她庆幸,没有去到塔林,不然她控制不了自己;她后悔,不该在半山遥望,好不容易在心里竖立的坚实壁垒已经被击溃。
惶然间,她意识到,就象师兄曾经警告过我的一样,堕入红尘,便是万劫不复。
息心止步吧,凡缘一起,万念随心,一切苦楚,都会接踵而至。
我与皇家的渊源,是天意,是宿命,更是劫数啊——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趁一切都已经结束,息心止步吧。
她以手掩面,转背而行,迎面,风吹来,掀起了她的裙裾。
我该走了,我本就不该来。
文举,原谅我必须违背自己的承诺,因为,我不能那样自私,将疼我的师兄,养育我的归真寺置于危险的境地,我已经失去了戒嗔师兄,失去了师父,我不能再失去戒身师兄和归真寺,所以,我必须舍弃你。
没有了清扬,你还会有后宫众多的佳丽,我想,终有一天,你会将我忘记。
我所有的愿望,就是企求佛祖,让清扬,就如同自己的名字,风过无痕,清冽悠扬。
这样的一生,爱过,付出过,虽然短暂,我已了无遗憾。
她在风中心碎,却含泪在风中微笑。
掏出丝帕,轻拭面庞,泪痕已干,心,也平静了下来。
踏上通往后山的路,即便是通往孤独寂寞,她也认了。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风,也一改柔和,加大了劲,呼呼做响,山上砂石被吹了起来,漫天遍野满是沙尘。清扬连忙扯起丝帕,掩住口鼻。忽然,一不小心,她的丝帕脱手而出,风沙盖眼,几次拢手,都未抓住,就这样被大风卷起,跟砂石一起,呼啸着往山下去了。
她也加快了步子,匆匆往回赶了。
戒身在塔林里,眼看天色变暗,狂风骤起,连忙拖起皇上:“看天色,就要下雨了,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皇上只是不肯,最终还是被戒身有拖又拉地回了禅房,才一进门,豆大的雨点就洒了下来,不一会儿,又是山风呼啸、大雨倾盆。
皇上只是呆坐着,风声、雨声,仿佛都不曾入耳。
戒身默默地将热茶递过去。
皇上忽然,一把抓住戒身的手:“刚才在塔林里,我听见了清扬的声音。”
“她说什么了?”戒身淡淡地问,似乎并不相信。
皇上陷入沉思:“她说,‘我听见了,我没有忘记,从来都没有忘记,我是不会忘记的’,”他认真地回忆着:“她还说‘忘了我吧,’她还叫我的名字来着,”
“文举——”他用肯定的语气说:“她就是这么叫我的。”
“可小僧我,什么也没有听见啊。”戒身宽慰地看了皇上一眼,用眼神对皇上在情动之时出现幻觉表示了理解,因为他确信,清扬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