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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边界越来越模糊,狭义的黑帮大佬不是狭义的企业家。黑帮老大基本都轻资产运营,投资回报率高,息税摊销前利润率不到60%基本不好意思说。黑帮的行业组合基本类似,传统的如黄、毒、赌,近代的石油、煤炭、码头、烟草、酒水、杀猪、娱乐、城巴、军火,高利贷,新兴的如金融洗钱、生物科技。
少年读书,读过司马迁的《游侠列传》、马里奥普佐的《教父》、古龙的《枪手,手枪》,见过三五成群的小流氓在中学校门骚扰学校里最水润云灵的女生,他们的纹身像敦煌壁画一样煽情。少年顽劣,搜看毛片,看过《美国往事》(尽管是个纯正的黑帮片,其少量色情内容的自然、简单、坦诚处理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崇高,比如偷拍警察肏屄,比如兄弟抓阄决定轮奸顺序,比如为贪吃蛋糕宁可省出一肏),打PSP游戏,打过GTA罪恶城市和伦敦黑帮。快到不惑的年纪,立下志向,要做个写字的人,要从自己的角度写历史,写时间轴上提示的真实。如果老天赏寿,对于每个有趣的时代,写个十万字的小长篇。从弘忍的角度写初唐,从一个巫医的角度写晚商,从李鸿章的角度写清末。对于民国,那是一个喧嚣而丰富的时代,如果写,我会从你们三个黑帮大佬当中选一个写,而不会从蒋宋孔陈或者毛朱刘邓中选一个写。
遥祝天上安翔,地下安睡。
冯唐
07 大写
文艺男女青年同志们:
见信如晤。
2009年秋天,最令人高兴的一件事是一个叫苗炜的文艺男中年出版了他第一本小说集。最令人高兴的不是这本小说集的文学成就,而是在如此积极向上的时代、如此兵荒马乱的心田、如此俗务繁忙的一个人,还能一个字一个字写完一本注定不会挣大钱的小说。
2002年夏天,我在北京。我不认识苗炜,我读一个叫布丁写的《有想法,没办法》。我发现,这个叫布丁的人也注意到,提到妇女,古龙不用“身体”,而是用“胴体”。我当时还特地查了《现代汉语词典》,上面清楚写着:胴体即身体。我当时还是执着地认为,无论怎么说,胴体还是比身体淫荡一千倍,胴体是个文学词汇,身体是个科学词汇。我还发现,这个叫布丁的人也爱看犯罪电影,也注意到罗伯特·德尼罗,也推崇《美国往事》。《美国往事》是我心目中经典中的经典,比《教父》要简洁美好很多。我当时想象的未来世界好象永远就是这样:一个倾国倾城的姑娘,一个满是现金的银行,几个从小一起混的兄弟,一个充满欲望、背叛和忏悔的复杂关系,那个倾城倾国的姑娘在把这几个兄弟睡遍之前绝对不能老去。总之,我们都相信在无聊中取乐,低俗一些,比较接近生命的本质。读完,我真是遗憾,没有很早之前认识这个叫布丁的人,否则中学就可以一起出黑板报,大学就可以一起出校刊了。
后来我知道布丁的本名叫苗炜。苗炜在三联生活周刊当头目,帅,闷,能写,尤其能写应用文和说明文,屁股嘬板凳,闷声闷气每天能写上千字,多年不辍。
2008年夏天,我在一个饭局上遇见苗炜,我问,“忙什么呢?”在北京,不在饭局上遇见,一般问,吃了吗?在饭局上遇见,一般问,忙什么呢?一般的回答是,瞎忙。忙工作,忙项目,忙单位的斗争,忙离婚,忙生孩子,忙丈母娘的心脏病,忙念佛,忙中年危机,忙抑郁。
“写小说呢。”苗炜说。
“长篇?”
“短篇。”
“好啊,多写,大好事。”
“一定多写,我还《人民文学》发表呢。”
在当代,在我的祖国,听到这种答案的频率和我接到来自火星的邮件或者我死去姥姥的电话类似。我记得在我的中学年代,文学还是显学,我语文老师已经明确指出,写东西这件事儿,如果不是为了名利或者勾引姑娘,还是能忘了就忘了吧。即使为了名利或者勾引姑娘,世上还有大把更简洁有效的方法。而在当代,在我的祖国,如果我语文老师还去中学教课,她会发现,已经没有告诫同学们的任何必要了。
2009年夏天,我在网上。苗炜用MSN告诉我,他终于要当作家了,英文直接翻译就是写字的人。不再是苗老师、苗主编、苗师傅、苗主笔、苗闷骚、苗帅哥,而是姓苗的写字的人。
“十月份,我要出本小说集,能不能给写个序?”
我第一反应是:“怎么不找个大师写?”
“谁是大师?老王朔?”
我听见遥远处的苗炜在心里偷笑,我心里也笑了笑,说,好吧,我写。
老天也算公平,给任何迷恋文字的人同样一个上天摘月亮的机会,同样一个摘不到摔下来的结局。迷恋文字的人同样把天赋、激素和野心拧巴成动力,同样号称怀着摘的理想,不同的是有些人瞄准的是金矿山,有些人瞄准的是大奶,有些人瞄准的真的是瞄不准的月亮,不同的是有些人动力足些、蹦得高些、摔得好看些,有些人只够一次3至5毫升、蹦得实在太矮、摔得实在太难看。
《除非灵魂拍手作歌》里写灵魂、恋情、外星、猪肉、胴体。看得出,像所有写字的人一样,苗炜起于要让自己爽一下,但是看得出,苗炜不止于让自己爽一下,尽管他反复引用英文,反复强调,“(Writing) it's about getting up,getting well,getting over,getting happy,okay? Getting happy。”,“Writing is not necessarily something to be ashamed of,but do it in private and wash your hands afterwards。”看得出,在当代,在我的祖国,尽管好些成名或者未成名的人老了或者废了,苗炜还刚刚开始,还欢势,他的机会还在。
文字是我们的宗教,愿我们继续倒行逆施。不要求两三年升半职,要求两三年出一本冷僻的书。心里一撮小火,身体离地半尺,不做蝼蚁,不做神,做个写字的人。
更无余事,同志们珍重。
冯唐
08 大画
石涛:
见信如晤。
作为一个画痴,不是痴迷的痴,而是白痴的痴,我在2009年夏天快过去的时候读了你的《苦瓜和尚画语录》。有些话,想告诉你。
其实,我成为画痴也不是天生的。我曾经很喜欢画画,小学时候,临摹《三国演义》小儿书,可像了,临人像人,摹马像马,笔出如刀切西瓜,笔入如火中取栗,能圆能方,能直能曲,能上能下。我画的现代三国演义被送到区里,然后再被送到市里,和其他区的画画天才比拼被送去联合国的机会。后来我没被送到联合国。多年后,我1999年第一次去纽约城,在联合国总部,还看见和我一起比拼的其他画画天才的画,摆在联合国总部的墙上,我照了一张相。再后来上了中学,图画老师让我们画南瓜,我仰仗我原来画张飞脑袋的基础,画得最快最像,图画老师还是给我二分。他最小的闺女也在我们班上,她笑得很甜,坐我同桌,我们经常聊天,但是不是我给她递纸条,而是她给我递纸条啊。在那个图画老师之后,我失去了所有对画画的兴趣,也失去了所有对老师的闺女的兴趣。多年后,我做过一个梦,梦里那个图画老师还是让我们画南瓜,我画到一半,举起南瓜拍他。
关于个人,你说:“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画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画之法者,盖以无法生有法,以有法贯众法也。”
你中文水平和你国画水平相比,实在差。你在你所有论述中,关于什么是“一画”,始终没说明白。我试着替你说说吧。
和所有艺术形式一样,上古时候,画和文字一样,毫无章法,全靠一腔赤诚。那时候,如果想睡一个姑娘,百分之八十的人说不出口,能直接睡了就直接睡了,不能直接睡的就想着她的样子自摸了。剩下百分之十九的人,说,我想念你。剩下百分之零点九的人,说,我想睡你。最后百分之零点一的人,说,看不见你的一天,漫长得仿佛三年。这百分之零点一的文艺青年,在中文的形成期写出了《诗经》。之后,这些文艺青年慢慢繁衍,文艺青年多了,太朴散了,就不得不立规矩。每个文艺青年都有自己的邪屄歪屌,如何定位?如何使用?可以说得很复杂,也可以说得很简单。和大多数其他事物一样,复杂的基本都是错的,最简单就是,守好你自己的那个邪屄或者歪屌,诚心正意,荣辱不惊,画出自己的一画,不是别人的一画,不是自己的两画。就那一画,耗尽自己所有的歪邪,孤注一掷,倾生命一击,成与不成,你都是佛。
关于古人,你说:“识拘于似则不广,故君子惟借古以开今也。至人无法。非无法也,无法而法乃为至法。凡是有经必有权,有法必有化。我之为我,自有我在……古之须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肺腑,揭我之须眉,纵有时触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为某家也。”
你们当时面临的问题和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是一个问题:如何处理个体和古人的关系。但是你们当时的状况和我们现在的状况几乎完全相反。你们清朝初年,几乎所有名家都讲师承,讲这笔是多么董多么巨,这墨是多么沈多么赵。大家看古人纸上山水的时间远远多于看黄山和富春江的时间,大家临摹古人的时间远远多于写自己心中块垒的时间,出笔没有古意,仿佛光膀子出长安街,基本找抽。现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六十周年,名家几乎都没有师承,几乎都进修或者自修过表演系、导演系或者投资系课程,几乎都和狗一样走捷径,把名利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当成公理。“豫章太守顾劭,是雍之子。劭在郡卒。雍盛集僚属自围棋,外启信至,而无儿书,虽神气不变,而心了其故,以爪掐掌,血流沾褥”,“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矩,可怜焦土”,“乘兴踏月,西入酒家,不觉人物两忘,身在世外。夜来月下卧醒,花影零乱,满人衿袖,疑如濯魄于冰壶也”,类似这样气韵的文字,你从一月一日的人民日报看到十二月三十一日的人民日报,你从一月刊的《收获》看到十二月刊的《收获》,你看三年,你不会看到一处。
个人和全体古人的关系,应该是昆仑山上一棵草和昆仑山的关系。在长出草之前,需要先爬昆仑山。如果不明白什么叫高山仰止,先别说“俱往矣”,先背三百首唐诗。知道昆仑山有高度之后,开始爬吧,学杜甫学到风雨掀翻你家屋顶,学李白学到梦里仙人摸你头顶,学李商隐学到你听到锦瑟的一刹那裤裆里铁硬。学到神似之后,是血战古人,当你感觉到不是自己像杜甫、李白、李商隐,而是杜甫、李白、李商隐像自己,就是到了昆仑山顶。是时候长自己的草了,不是杜甫的草,不是李白的草,是自己的草。这个时候,长一寸,也是把昆仑山增高一寸,也比自己在平地蹦达一米,高万丈,强百倍。
关于现场,你说:“笔与墨会,是为氤氲,氤氲不分,是为混沌……不可雕凿,不可板腐,不可沉泥,不可牵连,不可脱节,不可无理。在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