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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别宫先生回答。
听了这话,我立刻担心得要死,千鹤镇对我们而言已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了。至于京都,这个地方在我听来就像是外国。
驶近京都车站时,已经是傍晚时分,我瞥见许许多多的屋顶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山脚下,这令我大为震惊。我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城市可以如此巨大。甚至直到今天,从火车上看到的街道和建筑物还经常会让我想起初次离家时,自己在那不同寻常的一天所感受到的极度的空虚与恐惧。下车后,别宫先生再次牵着我们的手肘前行,好像我们是一对他从井边带回的水桶。他大概认为要是一放松我,我就会跑掉;其实我并不会那么做。无论他带我们去哪里,我都宁愿跟着他,这总比一个人被抛在一大片犹如海底那么陌生的街道和建筑物中好。
我们爬上一辆人力车,别宫先生说:“富永町,祇园。”我鼓足勇气问别宫先生这是要去哪里。他说:“去你们的新家。”听到这话,我的双眼充满了泪水。我听见佐津在别宫先生的另一侧哭泣,正当我自己也要哭出来时,别宫先生突然打了佐津,她则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我咬紧自己的嘴唇,克制自己不要再哭。
不久,我们转到一条有整个养老町那么宽的大街上。街上川流不息的人、自行车、小汽车和卡车让我几乎看不见街的另一边。之前我还从未见过小汽车,我被惊呆了,卡车离我那么近地隆隆驶过,我都能闻到它们轮胎橡胶的焦味。我还听到一声可怕的尖叫,原来是街心的一辆有轨电车发出的。
最终,人力车转进一条两旁都是木屋的小巷。我看见穿着和服的女人们在小街上匆匆忙忙地跑来跑去。我们在一道门廊前停了下来,别宫先生叫我下车。当佐津也想下车时,别宫先生转身把她推了回去。“呆在那儿。”他对她说,“你要去别的地方。”
我看着佐津,佐津看着我。这或许是我们第一次能完全理解彼此的感受。我的眼睛里都是泪水,几乎看不见东西。我感到自己被别宫先生往后拽,正当我挣扎着快要摔倒在街上时,佐津突然看到了我身后门廊里的什么东西,她惊讶地张大了嘴。
台阶上,站着一个优雅美丽的女人,她正把脚滑进她那双上过漆的草履内,身上穿的和服比我所能想像的任何东西都要漂亮。这件和服是水蓝色的,上面还有模仿溪水波纹的象牙色曲线。闪光的银色鳟鱼在水流里翻筋斗,水面上凡是嫩绿色的树叶能碰到的地方都有金色的涟漪。我毫不怀疑这件袍子是真丝织成的,绣着浅绿色和黄色图案的腰带也是丝的。她的服饰并非她身上唯一的特别之处;她的脸庞上涂了一层浓重的白色,就像一堵被太阳照耀的云墙。她的头发梳成时髦的发髻,闪烁着黑色漆器般的光芒,发髻上点缀着由琥珀雕刻成的饰品和一根簪子,簪子上垂下来的纤细银链随着她的移动而闪闪发光。
这就是我第一眼看到的初桃。那时,她是祇园地区最有名的艺伎之一。我太惊艳于她的外貌了,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礼节,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看。
突然,一个老女人出现在初桃身后的门廊里,她高个子,身上有许多疙瘩,像根竹竿。她拿出一块打火石和一块长方形石头,站在初桃的身后,用打火石敲击长方形的石头,弄出一小团火星跳在初桃的背上。原来,一个艺伎从来不在晚上出门,除非有人在她的背后弄出
象征好运的火花。
在这之后,初桃才走出门,她走路的步幅是如此之小,以至于她看起来像是在滑行,只有她和服的底部会有一点颤动。别宫先生把我交给那老女人,他自己爬回人力车上和我姐姐坐在一起,车夫便抬起车把。我跌坐在门口痛哭。
老女人把我扶起来,“行啦,小姑娘。没有必要如此担心。没有人要把你烧熟了。”她说话的口音虽然和我村里人说话大不一样,但听上去特别和气,于是我决定照她说的做。她让我叫她阿姨。然后,她低下头来看我,“天哪!那么惊人的眼睛啊!你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妈妈一定会很兴奋。”
我想阿姨的妈妈一定很老了,因为阿姨紧紧扎在脑后的头发大都已经灰白,只剩下几绺黑发。
阿姨领着我穿过门廊,我发现自己走在一条狭窄的走廊上,两边各有一栋建筑物,走廊通向一个后院。两栋建筑物中有一栋是一座小小的宅子,就像我在养老町的家——两间房,地板就是泥地;这原来是女仆住的区域。另一栋建筑物则是一幢雅致的小房子,盖在石头的基座上。这就是京都最典型的寓所。整个寓所的占地面积比田中先生在乡下的房子还要小,只能容纳八、九个人。
阿姨去了厨房,正在用嘶哑的嗓音跟某人说话。终于那个人出来了,原来是一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小姑娘,她身体很瘦,脸庞却是肉鼓鼓的,几乎呈滚圆形,看来就像是一只南瓜立在一根棍子上。她竭尽全力提着桶水,舌头吐在嘴巴外面,就像是南瓜顶部长出的瓜藤。后来我很快便知道,吐舌头是她的一个习惯。于是我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南瓜”,接着每个人都这么叫她——甚至多年之后,当她成了祇园里的艺伎,她的许多顾客也叫她“南瓜”。
“南瓜”走近我放下水桶,打量了我一阵,问:“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我肯定她不知道养老町那个地方,于是只好说,我刚到。
“我还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跟我一样大的女孩子了。”她对我说,“不过,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个时候,阿姨从厨房出来了,她把我领到院子里,给我洗澡。之后,又给我一件袍子,那比我以前穿过的任何衣服都要考究。
“这里是一家艺馆。”她说,“就是艺伎居住的地方。如果你努力干,你自己长大后也会成为一名艺伎。因为妈妈和奶奶马上就要下楼来看你了。你的任务就是尽可能深地鞠躬,并且不要用眼睛去直视她们。年老的那个,我们叫她奶奶。不过你需要讨好的是妈妈。”
很快我听见一阵嘎吱声从前面的门厅传来,两个女人飘然而至。我不敢看她们,可我在眼角的余光里瞥见的身影让我联想起两捆华丽的丝绸漂浮在溪水上。她们咕哝了几句后,阿姨轻轻推了我一下,我估计这是让我鞠躬的信号。我屈膝跪下,尽量向下鞠躬,我离地近得都可以闻到从地基底下冒出来的霉味。妈妈说,“起来,走近点。”
她一边抽起烟管,一边仔细瞧我。我不敢直视妈妈,但我觉得她脸上冉冉升起的烟仿佛是从地面缝隙里冒出的蒸汽。她的和服是黄色的,上面绣着的柳条还带着可爱的绿色和橘色的树叶;和服的面料是丝质薄纱,精致得犹如一张蜘蛛网。她腰带的每一寸都让我惊艳。腰带也是可爱的薄纱质地,但颜色比较浓重,赤褐色和棕色的底子上织满了金线。我越看她的服饰,越不觉得自己是站在一条泥土走廊上,也越不去想我的姐姐怎么样了——我的妈妈和爸爸怎么样了——我又会变成什么样。这个女人穿的和服的每一处细节都足够让我浑然忘我,然后我却被粗暴地震醒了:因为在她美丽的和服领子上面竟然是一张极其丑陋的脸。意外的是,妈妈实际上是阿姨的妹妹。但她们也不是亲姐妹,只是奶奶同时收养了她们两个人。
她突然之间用她那刺耳的嗓音对我说:“你在看什么!”
“非常对不起,夫人。我在看您的和服。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东西呢。”
她笑了起来,尽管那听上去像咳嗽。
女仆上茶的时候,我趁机偷看了奶奶一眼。奶奶又老又干瘪,但她看上去就像是花了一辈子时间使自己集万千讨厌于一身。她的灰头发让我想起一团缠结在一起的丝线,我可以透过它们看到她的头皮。连她的头皮都让人看得很不舒服,因为年纪大了,头皮上有一块块呈红色或棕色的地方。她问我有多大了。
“她是猴年生的。”阿姨代我回答。
“九岁。”妈妈说,“你觉得她怎么样,阿姨?”
阿姨把我的头往后推,好看清我的脸。“她命中有许多水。”
“漂亮的眼睛。”妈妈说,“你看到它们了吗,奶奶?”
“我觉得她看上去像个傻瓜。”奶奶说,“不管怎么样,我们不需要再有一只猴子了。”
“哦,我肯定您是对的。”阿姨说,“可我觉得她看上起来像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姑娘,挺能随机应变;您能从她耳朵的形状上看出来。”
“命里有那么多水。”妈妈说,“她大概能在一场火烧起来之前就闻到火的气味。那不好吗,奶奶?您以后就不必再担心我们的贮藏室着火烧掉我们所有的和服了。”
我后来才知道,奶奶怕火比啤酒怕一个干渴的老男人还厉害。
“无论如何,她还是挺漂亮的,你不觉得吗?”妈妈又加了一句。
“祇园里漂亮的姑娘太多了。”奶奶说,“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聪明的女孩,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那个初桃和她们来时一样漂亮,但她却个笨蛋!”说罢奶奶就回去了。
“好吧,小姑娘。”妈妈告诉我说,“你现在是在京都了。你得学会举止得体,否则就要挨打。在这儿是由奶奶来打的,所以你会很惨。我给你的忠告就是:卖力干活,千万不要不经允许离开艺馆。照吩咐做事;不要搞出太多的麻烦;从现在起再过两三个月,你可能开始学习作为一名艺伎的技艺。”我想到,姐姐这会儿是否也在这个可怕城市的某个地方,在另一座房子里站在另外一个残酷的女人面前。突然之间,我的脑海里又闪现出我那可怜的病母的形象,我仿佛看见她正用一个手肘把自己从垫子上撑起来,四处张望看我们去哪里了。泪眼婆娑中,“妈妈”的黄色和服也变得越来越柔和了,并逐渐幻化成一团闪光的东西。然后,她喷出一口烟,一切又消逝得干干净净。
第四章
在那个陌生地方,最初几天,我都在没日没夜地想着佐津。我没了父亲,没了母亲,甚至连我过去一直穿的衣服也没有了。然而,过了一两个星期,我竟然熬过来了。我记得有一次我在厨房里把碗擦干,突然之间我觉得极度茫然,不得不停下正在做的事情,我盯着自己的双手看了好长时间。因为我实在无法理解这样一个事实:这个正在把碗擦干的人就是我。
妈妈告诉过我,如果我表现良好,几个月内就可以开始受训。这意味着去位于祇园的一所学校上音乐、舞蹈和茶道等课程。所有要当艺伎的女孩子都在这所学校上课。我相信在学校里会找到佐津,所以我就决定要像一只被绳子牵着的母牛那样顺从,希望妈妈能马上把我送去学校。
我要干的大多数杂务都很简单的,不过收拾床垫,打扫房间,清扫泥土走廊等等。有时,我也会被打发去买东西。我很害怕初桃,所以总是尽量在她离开艺馆去上舞蹈课的那段时间里打扫她的房间。不幸的是,那天早晨奶奶让我做了很多事,等我忙完已经快到中午了。初桃的房间是艺馆里最大,虽然只有她一个人住的,但屋里却乱得好像有四个人住一样。我正在整理,初桃却回来了。
“哦,是你啊。”她说,“我以为自己听见的是一只小老鼠呢。我知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