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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杰嘉措看着已经奄奄一息的五世达赖喇嘛,内心焦急如焚,若以自己的力量,无论如何还无法和拉藏汗抗衡。自己这一方的所有权力基础都来自五世达赖喇嘛个人的威信,没有五世达赖喇嘛就没有一切。
一个傍晚,五世达赖喇嘛突然睁开了紧闭多日的双眼,像是有回光返照的力量在支撑他,他一把拉住身边的桑杰嘉措,用尽全身之力说了一声:“秘——丧——”桑杰嘉措听到此言,心中一亮,刚要再问别的事,但已经精疲力竭五世达赖说完之后,只吐了最后一口气,便圆寂了。
桑杰嘉措大恸不已,五世达赖喇嘛其实和自己心头所想是一样的,“秘丧”二字为未来定下了基调。
身边的几个贴身侍卫忍不住大哭起来,桑杰嘉措本来就头顶万钧,见旁人聒噪,顿时气恼起来,忍不住转身就是一阵耳光。侍卫们都被打懵了。桑杰嘉措生怕消息走漏,赶紧压低声音说:“赶快传出去,说大活佛的病已经好了,为求清净,要闭关静养,有要事先报告给我,由我请示!快去!”
侍卫们心领神会,赶忙出去找人传令。桑杰嘉措不放心,又叫回众侍卫说:“千万记得,不要在人前露出半点惊慌之色!否则拿你们人头是问!”
“是!”侍卫们见他如此坚决,都凛然起来,他们跟随他多年,不用多交代也知道该怎么做。
桑杰嘉措派另外几个心腹将五世达赖遗体收殓,悄悄地运到绝密的地方存放。这一切都是在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布达拉宫里的绝大部分人都不得而知,更不要说宫外的人。
虽然已经决定秘不发丧,但根据藏传佛教的大活佛继承制度,要马上寻找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秘密总有一天会被揭开,早日把灵童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是最有利的。桑杰嘉措深谙这一点。
转世灵童是藏传佛教独特的法脉传承制度。当年,黄教创始人宗喀巴大师最小的弟子根敦朱巴圆寂后,教派内部为了防止分裂,决定采用藏传佛教另一派别——噶玛噶举派的转世办法,由根敦朱巴的亲属和各位高僧指定一名男孩为根敦朱巴的转世,这名男孩就是后来的二世达赖根敦嘉措。从此,达赖喇嘛活佛转世系统就形成了。
从宗教体制看,转世灵童制度能够维持现有制度的稳定,尤其是保护既得利益者的权力。桑杰嘉措要想抓住大权,就一定要在转世灵童问题上掌握先机。
灵童应该向哪里去找呢?桑杰嘉措和众心腹商议,这次遴选灵童,因为事关重大,仍需要严格按照寻找灵童的固定规矩宗旨办,但一定要严守秘密,以不惊动任何人为宗旨,尤其是拉藏汗的人马,否则一旦泄露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人的痛苦总是难以根除,似乎只有痛苦降临到自己身上时,才是真正的痛苦。
冬天已经来临。藏南门隅地方的一条小路上,有一对年轻的夫妇正偎依着踽踽而行。妻子身怀六甲,走路很艰难,而寒风呼啸更让她难以忍受。丈夫早就已经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罩在妻子身上,他身上阵阵寒冷,但心里的寒冷更严酷,自从妻子嫁给自己,没享受过任何幸福,而眼下,孩子还没出生就要跟着受苦,这对一个男人来说,实在是无法忍受的奇耻大辱。不过,虽然如此,妻子并没有对他有过丝毫的抱怨,因为他们是真心相爱的,她相信困难的日子总会过去,只要和自己亲爱的丈夫在一起,那就是最大的快乐。
没有人认识他们,但他们的名字会永远留在历史上:丈夫名叫扎西丹增,妻子名叫才旺拉姆。他们即将要出生的孩子还没有取好名字,因为疲惫不堪的他们已经没有心思和精力。
他们为什么这么孤苦呢?因为他们刚刚结婚一年,就被狠心的哥哥和姐姐赶出了家门。没有了家,他们只能漫无目的地走,等待佛祖降下慈悲,赐给他们一个温暖的角落,生下苦命的孩子。
走着走着,前方的大市镇——乌坚林就要到了。才旺拉姆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她靠着丈夫,缓缓地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寒风吹在身上脸上,更添几分悲凉。扎西丹增连祈祷的力气都没有了,但他还是努力打起精神,紧紧抱住妻子,希望给她最后的温暖。才旺拉姆把手伸进丈夫怀里,她真想哭,但又怕惹丈夫伤心,于是微微一笑,对丈夫说:“丹增,佛祖会眷顾我们的,上天总会怜惜好人的!”扎西丹增也一笑,他知道,妻子到什么时候都会爱着自己,心疼自己。扎西丹增从怀中取出最后一块干糌粑——还带着他的体温,放到妻子手里,妻子知道,这可能是他们最后的干粮了,她舍不得吃,又交到了丈夫手里。扎西丹增急了,带着哭腔说:“吃吧!就算为了孩子!”
才旺拉姆心里一酸,接过糌粑吃了起来。
这时,从另外一条路上,一个喇嘛远远地朝这边走来。他是乌金岭寺的僧人,正好出游归来经过这里。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似乎有一种预感,好像一定有什么事会发生,说不清是什么事情,但这种预感让他胸口憋闷,渐渐累积成无法解脱的烦恼。作为一位修行多年的喇嘛,他还没经历过这样无来由的烦恼。
正这样想着,远远地,他看到两个人静静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其中一个还是大腹便便的孕妇。他心里一惊,心头热血上涌。难道预感中的那件事就要发生了?他快步走向前去。年轻的夫妇二人相扶着站起来,朝喇嘛鞠躬行礼。喇嘛连忙还礼,并做手势请妇人安坐。
“你们是哪里人?大冷的天怎么在这里坐着?”喇嘛关切地问道。
“大师啊,我们是宇松地方的人,没有家了,我妻子就要生产,求您发发慈悲,收留我们吧。”扎西丹增眼含泪水,跪倒在喇嘛面前,不停地磕头。
仿佛即刻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紧抓,这喇嘛热血沸腾,他身体一晃,竟然也跪倒在地,嘴里念念着说道:“施主,是我有罪,让你们流落这里。”夫妇二人有些吃惊,但他们似乎也早就预感到自己的命运会发生转机,所以也没有太过惊讶。喇嘛说完便起身,引着二人朝乌金岭寺走去。
07│乌金岭寺
这个月亮已经远去,
下一个月亮还会到来。
你一定要等到吉祥白月来临,
因为那时我们就能相见!
小小的乌金岭寺坐落在乌坚林镇的正中央,高悬的经幡飘荡在高原的寒风中。不管环境是多么恶劣,只要有人的地方,生命本身的力量就会让一切变得可以忍受。扎西丹增和才旺拉姆远远听到经幡在风中扯动的声音,心里就大感安慰。
这时,大喇嘛多吉大师正在佛堂诵经。今天,他心情格外舒畅,就连此刻的时光仿佛都与平时十分不同。他熟悉的那些经书中的字句,如水中闪动的月影,带来前所未有的超越尘世的愉悦。
一番经咒结束,他睁开双眼,凝望佛祖和众菩萨。佛像的微笑以无法捉摸的微妙力量,让多吉一阵心血来潮。他感到宏大历史的脚步正稳稳地迈向自己。他几乎要无法承受这一激动的时刻,只好再次把眼睛闭上。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喇嘛悄悄在门外说:“上人,贡朵师兄带来了一对夫妻,那女人就要生产了。”
多吉一惊,猛地睁开眼睛,喊道:“快快引到客房,好好照顾。”言罢起身,随小喇嘛来到外面。
扎西丹增已经扶着妻子在客房的床上躺下,几个小喇嘛招呼着端来饮食,请他们充饥解喝。多吉大师来到窗外,透过窗户看屋内的两人。扎西丹增身材瘦削,眉宇之间透着几分愁苦,但他的面容上有着这个年纪的人不常有的那种平静,他的妻子才旺拉姆,面容憔悴,一身旧衣,左手捂着肚子,右手端着一个铜碗喝水。
带他们前来的喇嘛贡朵走到多吉面前,双手合十,躬身禀报道:“师父,弟子今天好像得了菩萨指示,要遇到一个人,果然在路上遇到了这对夫妇,他们被兄长赶出家门,如今已是无家可归了。”
多吉心里又是一惊。贡朵的感应和自己的那阵心血来潮多么相合!莫非这两个人有什么来头?他一时还不能想明白,但暗下决心,一定要让这女子把孩子平安生下来。这件事可能是自己这一生所能完成的最大的功德。他一面指示小喇嘛取来更多用具,一面让贡朵马上去请镇上的接生婆来。
才旺拉姆握住丈夫的手,心里温暖。他们新婚燕尔不过一年,却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但佛祖慈悲,让他们暂时容身。若能把孩子顺利产下,就算有再大困难,她也不会太在意。
扎西丹增心里也无比感激乌金岭寺的众喇嘛。今天得佛祖眷顾,他发誓,将来若能得到重生,一定把自己的全部都贡献给佛祖和慈悲的众喇嘛。
多吉大师回到佛堂,重新打坐,再次凝望佛祖的面容。他惊奇地看到,佛祖竟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众菩萨也微睁双眼,投来沉默并带有几分赞许的目光。多吉连忙磕头,口中念诵起经文。他为那女子腹中的胎儿祈祷,希望他能顺利来到这个世界上。
几乎与此同时,拉萨的布达拉宫里,桑杰嘉措正和几名心腹喇嘛在世尊像前打卦,卜算五世达赖喇嘛转世灵童的方位。桑杰嘉措的心里再怎么充满权谋,也不敢在佛祖面前造次,更不敢违反教门定制。几个人神情肃穆,共同摇动卦筒里的竹签,口中念诵心经。
“啪嗒——”一支卦签应声掉落。众人心里一喜。他们一起拿起卦签,上面写着一个孤零零的“南”字。众人相视,点头确认。桑杰嘉措叫过早已在房外听信的心腹随从来,指示他们到南方寻找灵童,并再三嘱咐,要绝对保密。
夜晚的乌金岭寺,灯光闪烁。人人都知道了,新来的两位年轻人是受了佛祖指示来到这里的,所以人人都面有喜色,为自己能和一个神秘的事件联系起来而荣幸万分。
接生婆早就被请来了,她守在才旺拉姆身边,根据经验,她马上就要临盆了。
扎西丹增和众喇嘛们一起到佛堂前长跪诵经。他不过是一个23岁的年轻人,面对即将到来的幸福,他那被命运拷打过的内心此刻越来越紧张,像一张被拉满的弓,一点小小的声音都能让他心头为之一疼。
诵经的声音很高,把宽大的佛堂充盈得满满的,也把扎西丹增的心充盈得满满的。过了一会儿,他感到有些疲倦。多日来的艰辛,加上这突然到来的担忧与幸福,扎西丹增不觉间已经有些晕眩。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家乡,不,那已经是一个残酷的梦,那个梦曾经像一个颠簸的摇篮,伴随他成长,如今只剩下他体内的一阵阵隐痛,随着他紧张的心一起跳动,发作。
他累了,诵经的声音也越来越朦胧,在一切朦胧与无声的混乱中,一首歌像急飞的燕子一样从天空落下,落进他的身体:
那一天,天空落下闪电,
只为照亮你的面容!
那一天,风声飞过耳边,
只为报答你的倾听!
我等待着缘分
来到我的手心,
让我紧紧抓住你,
再也不松开,
再也不分离!
他不知道这歌声从何而来,但却令他无比沉醉。他喜欢唱歌,喜欢回旋押韵的词句跃出内心的感觉,但是他从没听到过这首歌。他的身体跟着这首歌的旋律在混沌的天空沸腾翻转,一种欢畅的轻松涤荡着他的心灵。
他就这样在歌声中沉醉着,当最后一个音符停止的时候,一声响亮的啼哭从客房传来。那是他的孩子出生了!扎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