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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天赋异禀
小仓央嘉措一天天长大了,更多新奇的事情也如雨后春笋般一件接一件地发生。
多吉大师十分喜爱仓央嘉措,这个他从小看大的孩子,不仅天生俊美温顺,更有着多吉从未见过的天赋,尤其是在学习藏文和各种经典方面。第一次看到那些大部分人如看天书似的藏文,仓央嘉措就像看到了久违的朋友,不费一点儿力气就认识了它们。不到一年的时间,仓央嘉措已经能够跟着多吉读诵经文。
每隔一段时间,拉萨就会派人来给乌金岭寺送去书籍和各种用具。为了增加安全性,将巴顿珠已经把实情告诉了多吉。现在也只有多吉知道此中用意,不过他对寺中所有僧人都有所隐瞒。但是,面对自从孩子出生以来种种不平常的事情,大家心里都多少有些想象,不过没有人朝达五世赖喇嘛的转世灵童方向去猜测。对于他们来说,五世达赖喇嘛会一直健康地活下去,就像几十年来他们所习惯的那样。
每收到一本书,仓央嘉措就感到一个崭新的世界正在朝他敞开大门。那书中超越平凡生活的言辞让他着迷。渐渐地,他感到自己就是为言辞而生的。有时,读着书中的话,他会情不自禁地唱诵起来,跟着那些话一起飞翔,到比天空还高远的虚空之中去。那虚空中似乎空无一物,但又到处都是远远大于现实世界的快乐。当然,书上的话也慢慢教会他,世界上到处都是苦痛,人生到处遍迹无法解脱的磨难与考验,一个人要生存,就要用尽智慧去战胜万难。仓央嘉措不懂什么是痛苦,这还是非常陌生的东西,他不明白经书中为何要反复教导人怎么认识那些痛苦。但他有一个基本的信念,就是对书籍的那种天生的信赖,让他愿意接受书中的那些话。
扎西丹增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又蒙多吉大师亲自教诲,心中自是满足。在这个穷乡僻壤,甚至在他从未去过的大城市,这样高级的待遇都是不大容易才能得到的。自己的孩子能得到如此眷顾也不知道是哪一辈子修来的福分。
不过,就在这所有的幸福之中,一丝新的隐忧也开始笼罩在扎西丹增的内心——他病了。在草原上经历了一次巨大的暴风雪后,原本就孱弱的他曾一病不起,在妻子和庙中众喇嘛的帮助下,虽然最终痊愈,但落下了病根,天气一转凉,他的胸口就发闷,几乎喘不过气来。每次回到家里,他都气喘吁吁。他怕妻子担心,总是在门外休息一阵才进屋去。妻子虽有些察觉,但还没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不过,这样的日子又能过多久呢?
和常人的苦恼相比,权贵们的勾心斗角似乎更是司空见惯。此时的拉萨,平静之下埋藏着让人看不到尽头的诸多艰险。
拉藏汗接到自己的密探洛桑切东的报告后,气泄了一大半。五世达赖喇嘛竟然没死,这大大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前设计的那些精心夺权的计划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去。而且,根据情报,桑杰嘉措已经和噶尔丹部暗中联系,共同对付自己,那样的话自己就要腹背受敌了。思来想去,暂时按兵不动乃上策。没过几个月,拉藏汗就带着手下回到当雄去了。
桑杰嘉措见拉藏汗空手而去,心中得意,自己的巧计总算成功。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暗中安排的,故意叫洛桑切东看到一个和五世达赖喇嘛几乎一模一样的人,一场纷争就以这样戏剧化的方式暂时平息了。
这时,噶尔丹部的势力越来越强大,蠢蠢欲动。噶尔丹如果得势,自己也要跟着扬眉吐气,前途实在是到了不可言说的地步。桑杰嘉措的如意算盘就这样暗暗地打了起来。
才旺拉姆已经察觉丈夫的身体不如从前了,但是她不相信会有什么大的问题出现。她感觉自己的幸福生活刚刚开始,命运不会很快把它夺走的。
六岁的仓央嘉措懂事地帮母亲做酥油茶。牛奶的香味像空气一样已经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爱这香味。只要有母亲,就有这个味道来围绕着他,让他感到平安舒适。
仓央嘉措已经察觉了父亲和母亲的忧虑,但从那些厚厚的经书中学到,世界远不是自己看到的这个样子。有很多的人,他们住在一条河边,那条河上漂着很多莲花。他们是佛和菩萨,他们是永生的人,没有烦恼的人,能战胜寒冷和炎热的人,只要念诵他们的名字,生活就会为之改变。
那些人就是坐在庙里佛堂正中的人,他们来过这里,留下铜的化身,也留下永远不会改变的微笑的眼神,注视着自己。仓央嘉措爱他们,也重新认识了每天都伴随自己成长的庙里的他们。
这时候,父亲回来了。扎西丹增面容苍白,今天他提前回家了,顾不上东家的冷眼。他胸口疼痛,再也不能坚持了。才旺拉姆见丈夫形容憔悴,吓坏了,慌忙放下手里的活儿,紧着上前搀住丈夫,让他躺倒在床上。然后又取来一杯热水,把扶着他的头喝了下去。
扎西丹增喝下水后,感觉好些了。他微笑着看着妻子,又伸手拉住走到床前的儿子。儿子虽然只有六岁,但是已经懂得很多道理。他感到了时光不再像往常那样静静流淌,而是像漩涡一样涌上来,眼看就要淹没自己。
仓央嘉措紧紧握住父亲冰冷的手——那是阳光之下,大地之上,唯一陪伴他观看了世界的奇妙的手,如今竟骤冷得那么陌生。他知道病就是一种恶魔,这恶魔曾经抓住自己,让自己昏昏沉沉地过了好几天。他还不知道什么是死,但他知道死是黑色的,是世上最难以摆脱的东西。
13│父亲之死
家里的人渐渐多起来了。仓央嘉措认识每一个人。他们都是镇上穷苦的乡亲们,来看望善良的年轻人扎西丹增。
仓央嘉措兴奋极了,人们像过节那样,怀着最真诚的心来和父亲母亲交谈,家里温暖的气氛让他像第一次喝了父亲的青稞酒那样,心里有阵阵幸福的晕眩。
过了一小会儿,一个白胡子的爷爷也来了,他是镇上的郎中。他拿出一个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些奇怪的小玩意儿,在父亲身上点来点去。那奇特而又严肃的动作让仓央嘉措感到很有意思。自己的母亲像敬神一样在床边伺候着白胡子老人,不时回答着老人的种种提问。
又过了一会儿,多吉大师也来了,他和母亲把郎中请到了另一间屋子。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不让仓央嘉措进去。过了好久好久,郎中和多吉大师出来了。母亲却一直没出来,仓央嘉措想进去看,但还没进去就听到一阵用力压抑着的哭声从那间屋子里传来。仓央嘉措吓坏了。
多吉大师带着仓央嘉措来到父亲的床前。大师闭上眼睛,轻声念起经文来。仓央嘉措也跟着念起来。他喜欢那经文,仿佛每一个字都是河岸边闪光的小石子,亮得耀眼。父亲流泪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神也越来越陌生。仓央嘉措把头贴近爸爸的枕头,轻声说:“爸爸,多吉大师给你念经了,只要念经,菩萨就会来到我们家。”父亲笑了,他用力抚摸着仓央嘉措的头,对他说:“孩子啊,爸爸知足了,你长大了,要替爸爸好好报答菩萨的大恩大德。”说着,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来。
仓央嘉措不大明白爸爸的话,但是看到爸爸的眼泪,他也忍不住哭了,伏在爸爸肩头上低声啜泣。阳光像往常的每一天那样,渐渐暗淡下去,夜色则渐渐渗进他小小的家。他也感觉有些累了,他还是个孩子,就像每天夜里习惯的那样,不由自主地进入了梦乡……
扎西丹增的突发重病让多吉有些措手不及。他和别人一样,虽然知道扎西丹增的身体不好,但没想到病情恶化得这么快。他很喜欢这个年轻人,不希望他死,而且更重要的是,拉萨的上人将巴顿珠让自己好好照看孩子,可孩子的父亲竟要在自己面前撒手而去,该怎么和将巴顿珠交代呢?当然,他更可怜仓央嘉措这个苦命的孩子,才刚刚享受到人生的快乐,命运就要把它带走。
事情来了,再怎么后悔慌乱也无济于事,只能勇敢面对。多吉大师暗暗嘱咐最亲密的弟子旺增,让他把这个消息迅速禀报给拉萨的将巴顿珠,请示以后应该如何处理。
才旺拉姆轻轻抱起熟睡的儿子,和丈夫一起躺在床上。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这也许是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最后的日子了。才旺拉姆抱住丈夫,吻着他热得发烫的脸颊和嘴唇,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来。她怪自己太粗心,没能及时发现丈夫的病痛。自责的苦恼让她的眉头紧锁,像月亮周围卷起的乌云。
扎西丹增轻声安慰着妻子。他不明白死神为什么要这么早就带走自己。白胡子郎中已经宣告他的病无法治愈,只能静静等待那个最残忍的时刻来临。他不怕死,但怎能舍得妻子和儿子?来自胸膛中的疼痛和憋闷越来越强烈了,他渐渐没有力气说话,甚至没有力气睁开眼。不过,在悲伤的天空中,他似乎感受到了一丝解脱。在远方的高山上生活的众位菩萨仿佛也感受到了他的痛苦,纷纷前来迎接他。
在一个安静的瞬间,巨大的光明和沉重的黑暗一同从天空落下,它们带走了扎西丹增的灵魂。
此时,仓央嘉措还在梦中。这个梦和他以往的梦都不一样。他和父亲又来到了河边。很多花从远方飘来,带有奇异的香气。每朵花来到他们身边时都绽放成仙女的笑脸,唱起纤细而高昂的歌。父亲抱着他,和那些仙女一起唱起来。这时,母亲也提着篮子从远方赶来,还没到身边就和父子两人一同唱起来,他们一家三口那么快乐,惹得鸟儿们都在天空盘旋观望。父亲左手抱着自己,右手搂住母亲,对着白云和远山更大声地唱起来:
水晶山上洁净的白雪,
铃荡子里冰冷的甘露,
只须用醇药一点,
就酿成这杯中美酒。
有聪明的天女在此,
你只要用圣洁的誓约去喝,
一切天灾都会离你远去。
唱着唱着,仓央嘉措竟在这个梦里睡着了,身体四周缭绕着那奇异的香气。他进入了梦中之梦,就像进入了镜中镜,回头看时,到处都是自己的影子,父亲和母亲都不见了。这时,一阵风呜呜地吹过来,吹得他有些冷,他有些害怕了,紧张地奔跑起来。那些风也紧紧地追着他,越来越大,几乎要把他刮倒。他着急地大喊:“妈妈!爸爸!”
这一声喊叫像一把小刀,把所有的梦都在一瞬间割开。他醒了,他就躺在妈妈的怀里,一刻也没离开。他睁大双眼,看着屋子里的一切。奇怪的是,那一阵风竟然还在身边,很快,他发现,其实那不是风,而是母亲低低的哭声,这哭声混杂在更多人的哭声中——所有的好友都来了,站在他们身边发出无比压抑的哭声。
14│病卧那曲
青海的大道上的马队里,灰马上的仓央嘉措,恍恍惚惚,仿佛又听到了当年的哭声。只是现在,身边不再是那些好友,不再是乌金岭寺的众喇嘛,而是押解自己的蒙古兵。
他已经没有一丁点力气,双手几乎抓不住马缰绳。前方不远就是那曲了,甚至能听到怒江的波涛声,军官萨都尔担心再出事端,命令队伍加快脚步。但是,这样一来,仓央嘉措更加头昏难耐,一阵剧痛袭上胸口,他大喊一声,从灰马上跌落下来。身旁的一名士兵大惊,下意识地用手一拉,但只是稍稍减了一点力而已,仓央嘉措还是重重地摔在地上。
随着全身的一阵剧痛,仓央嘉措双手一松,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