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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没有一件事物是恒久不变的,所以我们拥有、经历的一切都会带来不安全感。这恐怕是无人能幸免的一种痛苦。此外还有各种各样粗大的、细微的、强烈的、温和的痛苦伴随着我们短暂的一生,你也可以把它们称为压抑、孤独、怨恨、哀愁、恐惧、贫穷等等,这些东西无论我们现在做得好或不好都会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按理说,我们对痛苦应该很熟悉了,但事实正相反,我们只是熟悉自己面对痛苦时的那份恐惧和挫败,对痛苦本身却从不敢凑近仔细看看。
我从小到现在生过四次大病,每一次对痛苦的体会都不同。第一次是十岁左右出水痘,周围的孩子很多都因为这个病死掉了。我们那儿的人相信水痘出来之前喝水会危及性命,所以我连续几天喝不了水。我眼巴巴看着别人喝水,心里想:“这个病快点好吧!好了我就快乐了,我一定要喝很多很多水。”
第二次是在十一二岁被火烧伤双腿。那时也没有条件定期换药,只能听任两条腿反复发炎流脓。乡镇的兽医偶尔会给我消炎,每次都疼得喘不上气来。因为我害怕他,才忍着疼不敢吭声,但对其他人,我从不让他们动我的伤口。两条腿烂了快一年,村里人都说我会成为瘸子,可我一点不在乎,只是担心自己会错过许多玩的机会。等我稍能站起来,便立即瘸着腿出去玩耍了。
第三次生病是十八岁在佐庆熙日森藏文大学求学时,长期的营养不良和劳累过度令我虚弱不堪,而这时突发的严重胃病一下把我击倒。卧床半个月,情形越来越糟。那时我倒不担心自己就要死了。贫病交加,客死他乡,并不可怕。藏地每一个修行人从踏上修行之路的第一天开始,就想好要远离家乡,去到无人之地,随时准备死在沟壑之中。我唯一遗憾的是还有那么多珍贵的教法没有学。
第四次生病是在1990年,心脏病又一次把我推到死亡的边缘。虽然那次抢救过来了,但心脏病从此与我结缘,时好时坏,不断给在身边照顾我的弟子制造惊吓。对于我这个普通修行人而言,病痛给了我观修出离心和菩提心的大好机会。它让我真切体会到生命的脆弱与无常,往往就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刻,死亡突然降临,说走就走,没有半点通融,再多的牵挂也得放下。
由自己的病痛,我体会到他人的痛苦。那个截肢的小伙子,那头待宰的牦牛,那个在废墟里寻找孩子的母亲……他们与我不再疏离,他们的痛苦,我的痛苦,原来是相通的,原本就是一个东西。
我的这四段经历可以代表人们对痛苦的四种态度:
有人希望痛苦尽快结束,结束了就会一直幸福下去;有人在痛苦的同时不忘享乐,痛苦并快乐着;有人虽然不再惧怕痛苦,但痛苦妨碍了他的修行;有人拥抱痛苦,在痛苦中找到通向自由的路途。
最近一位弟子跟我讲述了她的一次体验:
她因为疏忽而被人利用,深受伤害。如果按照以往的经验,出现这么大的危机,她的生活肯定会变得一团糟,她一定会惊慌失措,拼命想办法报复和弥补。但是这一次,她决定逆习惯而行,不急于自责或责怪他人,而是放松下来,让内心保持开放,去深切而清晰地感受那被伤害的痛苦。虽然同样会惊慌、压抑、懊悔,但她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心里有一个柔软的东西,那竟是对自己、对伤害她的人,对所有人、所有众生的一份悲悯。
全力以赴、苦心营建的生活原来是那样不可靠、不堪一击。生平第一次,她体悟到了出离心。
一般情况下,当人们遭受痛苦,尤其是受到伤害时,心量会变得狭小。最好整个人都能缩进一个桃核里,以为有坚硬的外壳保护会安全些,而实际上这只会使内心更加压抑和僵硬。不如把心打开,让自己暴露在痛苦中,让那种强烈的感受去瓦解心里根深蒂固的观念和习惯。这时,我们的本心,或者它折射出来的慈悲心、出离心、世俗菩提心才会有机会显现。
把自己看得太重是我们另一个顽强的习惯。虽然我们都知道佛陀的教诲——我执乃痛苦的根源,但回到日常生活中,我们依然把什么好的都留给自己,自以为是,特别在意自己的那一套,遇到问题就责怪别人。
抓取这个动作暗示着内心的恐惧。婴儿初生到这个陌生未知的世界,拳头是抓得紧紧的。我们紧张、害怕的时候也都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因为我们一辈子都在担心失去,便一辈子都在抓取、囤积,永远缺乏满足感。
佛陀教我们布施,通过给予来消除那种贫乏的感觉。有人需要食物,如果我们有食物,就给他;有人需要衣服、药品、金钱、安慰、关心,如果我们能做到,就去帮助。
佛陀住世时,曾经有一个小孩来到佛陀面前讨要东西。佛陀说:“你说一句‘我不要’,我就给你。”可是那个小孩害怕一说“我不要”就得不到东西,怎么也不肯说。几次三番讨要后,见佛陀依然坚持,小孩只好勉强说了声“我不要”,结果立刻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佛陀对身边弟子说:“这个小孩无始以来吝惜成性,别说行动上真的放弃,就连嘴上说一声‘我不要’都从未说过。今天让他说了一声‘我不要’,便是为日后的解脱种下了一点善根。”
从抓取转向舍弃,仿佛是个重大选择,而实际上我们别无选择。不管愿不愿意,我们一生都在失去。青春、欢笑、泪水、成功、失败、爱、恨,乃至整个世界,都会离我们而去。
布施的关键不是这样做到底能为他人解决多大的问题,而是我们能借此学习放下自己的执著。外在的行为久而久之会影响心态,习惯布施的人比较容易让事情离去。
以前有一个小偷向法师求解脱的法门。法师问他会做什么,他想了想说:“我什么也不会,只会偷东西。”法师说:“很好,你把自己偷光就可以解脱了。”
看看现在的自己,仍然活着,仍然能够感受喜悦和美好,尽管几十年的人生已经遗失,许多自认为舍不掉的东西也都舍弃。我们突然间发现,其实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好失去的。
我们自以为经验老到,对什么都了解,而绝大多数时候我们不过是凭概念、靠联想在理解世界而已。在一般人眼里,白色是纯洁、玫瑰是爱情、海滩是度假、下雨是打不着出租车。事物所引发的联想远比其本身更受重视,可是用清新、开放的眼光看事物,亲自去感受、认知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不仅需要勇气,而且还很辛苦。不知是我们的自以为是助长了我们的懒惰,还是反过来,总之我们现在是又固执又懒惰,并且认为这正是热爱、肯定生活的表现。
通常情况下,面对任何一件事物,我们的第一反应都是判断:“对的”、“错的”、“有利的”、“有害的”、“同意”、“不同意”,然后我们根据自己的判断开始大声、小声、无声地发表议论,像个喋喋不休的评论员。这种急于判断的习惯和固有的观念让我们没有办法清楚认识事物。
有位弟子给我讲过他亲身经历的一个实验:
在高级经理培训课上,老师请学生看一段几分钟的录像,并请他们注意录像中一共有几个白衣人出现。开始放录像了,画面上有一群穿黑色衣服的人在跳舞,他们各行其是,旋转穿插,毫无规律。这时一个白衣人进入画面,扭了几下走开了,接着又有两个、三个以及更多的白衣人进来又出去。学生们聚精会神看完录像,所有人都能准确无误地告诉老师前后共有几个白衣人出现过。
这时老师微笑着问大家:有没有人看见黑猩猩?什么?除了黑衣人、白衣人,还有一只猩猩?全班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大家纷纷猜测那一定是躲在背景或角落里的一个猩猩图标,或是某个跳舞者佩戴的小装饰,大家太专心数人数,没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可是老师说那是一只跟人一样大的猩猩,还跳舞了。
这怎么可能!全班几十位才智过人的“社会精英”居然会缺乏观察力到这种地步?大家谁也不信,坚决要求老师重放一遍录像。这回,不用数白衣人,也不用数黑衣人,什么都不用做,只是看录像。果然,录像放到一半时,一个人装扮成一只黑猩猩闯进来,在画面中央手舞足蹈相当长一段时间后才离开。这回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不是一个很有启发性的实验吗?
我们自以为明察秋毫,但往往只能看见我们想看见的东西,听见我们想听见的声音,而不是我们能看见、能听见的东西。
佛陀教我们以开放的心去看去听,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看到和听到。当年他在印度鹿野苑初转法轮,宣讲的第一则开示便是:“此乃痛苦,当知痛苦。”身处痛苦中,应该了知自己在痛苦中,痛苦就是痛苦,不要把它误解成别的。
有一些成见和误解比较容易纠正,我们只需稍稍改变心的习惯就可以,但还有一些错误的假设从古远以来相传至今,已经成为真理和常识。我们如果想活得更真一点,有时就不得不做个没有常识的人甚至是叛逆者。
想想那些舍弃今生的修行人,他们拒绝谬误,也不想躲在别人的经验里混日子。他们觉得受够了捉弄,于是坚决远离了这套骗人的把戏,开始真心诚意去认识和感受万事万物。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这样坚决,但至少我们可以承认自己无知,不再固执己见,不再懒惰地满足于过“二手生活”。每天让自己的心安静片刻只为单纯地去听去看去感受。
自以为是不仅割离了我们与当下,而且还使我们更容易受侵犯,也更容易侵犯别人。
我们很在意自己的那一套。打开电视,总是看见有人在讲自己的心得:怎么做饭、怎么化妆、怎么减肥、怎么成功、怎么理财。
满大街的人都梳着同样风格乱蓬蓬的发型,一到公共场合就都对自己的手机产生强烈的兴趣,大家的心都同时随着股市的涨落而起伏跌宕,可是我们依然认为自己与众不同,很有一套。
这种自我欣赏阻止了我们与别人正确地相处与交流。一些人像是患了某种特殊的“自闭症”,在任何场合都热衷于自言自语。更多的人呢,不但觉得自己什么都对,而且必须得对,如果别人不能苟同我们的意见,便感觉很受伤,很不舒坦。
面对任何一个人、一件事、一种状态,你都需要立即得出结论: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否则你就没有价值感、安全感。我们的信念、理想、价值观什么的往往被利用来强化自我、排斥他人,不信就看看吵架的、冲突的、战争的各方,没有一个不认为自己有理的。
日常生活中,自以为是有时还表现为自卑。坚持认为自己一无是处,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改变这个观点,这不是自以为是又是什么?
自卑与自负一样,遮蔽了我们的当下,使我们不能清楚地认识自己,同时也阻碍了我们与外界的交流。因为缺乏交流,我们感到孤单、孤立。
“认为自己是唯一的”会放大我们的感受。比如说参加考试,如果有一半人通过而你是其中之一,你会很高兴,但如果只有你一个人通过,你就不仅是高兴,简直是欣喜若狂;同样,如果有一半人被淘汰,而你是其中之一,你会很沮丧,但如果只有你一个人被淘汰,你就不仅是沮丧,而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冤、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