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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年初一,早点儿伺候太太起来,当心来客堵了被窝儿。”说罢,摆一摆手,丫头们答应着,一个开门打起了软帘儿,一个就出去招呼跟班儿的。太爷迈着八字步,摇摇摆摆地下楼往前厅去了。
前厅里挤满了缙云县的全部头头脑脑儿。文的典史以下,武的守备以下,只要能列入流品的,这时候全都按品大妆起来,穿上了典礼节日的花衣,冠带朝靴,整整齐齐,互相厮见时满口里说着“恭喜发财”、“指日高升”之类的拜年话。他们虽然不是京官,用不着天天起早到朝房里去静候景阳钟响按部就班上朝陛见,但是每月的初一和十五两天,却也得起五更穿上朝服到万寿官去,在赞礼声中,向那块三尺多高泥金盘龙的“万岁牌”山呼拜舞,行三跪九叩礼,以示皇恩浩荡,圣颜如在。今天是大年初一,这种“朝见”,多少带有一点儿给皇上拜年的意思,因此也就更加不同于往常了。
大家在花厅里久等太爷不到,闲着没事儿,有掏出几寸长的“朝烟筒”抽烟的,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议的。金太爷一脚迈进花厅,屋子里烟雾腾腾,弥漫着呛人的辣味儿,到处是脑袋碰着脑袋嘴巴咬着耳朵,用尽可能低的声音在交谈着彼此关心的事情或新闻。在一片营营嗡嗡声中,似乎从门边儿最近的地方传来半句隐约可闻的耳语:
“……有日子不临朝啦!听说龙体欠安,那病,那病还不怎么……”
就在这时候,跟班儿的细尖嗓子喊了一声:“大老爷到!”蜂桶似的花厅里登时鸦雀无声,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下都听得见。金太爷眉头略为皱了一皱,但随即又舒开了,依旧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过一样。不错,圣上确实有不少日子没有临朝了。金太爷那位当军机达拉密的父亲,年前打发亲随来给他送“家书”的时候,也隐约地谈到了这个消息,还说是太医院里传出来的悄悄儿话,这病有点儿不干净,可又碍着圣誉,谁敢冒着风险提着脑袋去捅这层窗户纸呢?奇怪的是这样严密的风声,怎么连这远离京师四千里外的小小山城里都会知道了?自己既然承军机处器重,派到这里来为皇家充当耳目,像这样的事情,倒是要派人好好儿地察访察访。一边想着,一边跟这些僚属们匆匆地寒暄几句,走了一个新年团拜的过场,就吩咐备轿。
万寿宫就在东门内魁星阁下,一溜儿五大间正殿,雕花琉璃窗楞,朱漆合抱圆柱,两廊还有十几间配殿,庭院里横铺着清一色的石板,虽然没有孔庙那样深广高大,比起县衙门的大堂来,可显赫得多了。从县衙门到皇宫,扰共不过二里多地,中途又要经过孔庙──孔庙大门外东西两头,刻着“敬惜字纸”的字纸炉旁边,界墙墙脚砌着两块“下马碑”,恭楷石刻“文武百官至此下马”八个大字,虽然那是明朝成化十八年诏刻的,但是清因明制,直到今天,依旧是按制文官至此下轿,武官至此下马──再说,县里的八九品小官,也很少有自备轿马的,所以除了知县、守备之外,大都是脚登油靴,手提袍襟下摆,在泥泞的街道上彳亍而行。好在大街上的积雪已经由各家店铺分段铲除干净,即便还有几段没铲的,也已经被行人踩紧踏实,人马行走,都还不算十分困难。
从万寿宫参拜龙牌回来,辰时已过,金太太刚起来不多一会儿,一个丫头正在铺床叠被,一个丫头正拿着篦子替她通那足有四尺来长的一头青丝。看见太爷回来,尽管正梳着头,动弹不得,嘴里却一个劲儿地忙着张罗:先问外面冷不冷,又问今天行礼为什么一去老半天儿,还催着丫头赶紧铺完床伺候太爷空肚子先吃参茸养荣丸,后喝人参银耳汤,过一会儿再吃燕窝粳米粥。说话间,长头发篦通了,梳成一个盘龙髻,竖别一支碧玉簪,斜插一支一丈青①,转圈儿饰几朵绢花,再在鬓边饰一朵绒花,这就完了──金太太一向不爱钗钿珠翠之类的饰物,金银头面,还没有丫头的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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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丈青──是一种一头尖一头有耳挖勺的细长银簪。
丫头去厨下端燕窝粥,金太太自己撩起镜袱来匀脸,先用一层沤子①打底,再细细研开铅粉鹅黄之类,擦匀了两腮,点红了双唇。打扮完了,太爷也已经脱下花衣,换上了家常便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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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沤子──是一种滋润皮肤的香蜜。
去端燕窝粥的丫头回来,一边把托盘放在茶几上,一边嘻嘻地傻乐着,对另一个正在收拾衣服的丫头说:
“你说稀奇不稀奇?下了几天大雪,今天都年初一了,后院儿山子石旁边的那棵腊梅倒开出了满树的花儿来,我看赶明儿别叫它腊梅了,正经叫春梅倒更恰当些呢!”
这个丫头是太爷从北京带来的,名字虽然叫腊梅,雪地里开梅花儿,却还是头一回瞧见哩!
“这有什么新鲜的!”另一个是太太的陪房、太太的同乡、地道的绍兴人,名字就叫春梅。“尽管今年是腊月二十四打的春,可打春之后也还是腊月。那花儿这会儿要是满树都开了,想必是在昨天夜里下着雪的时候就开了的,还是没有出腊月哩!”
金太太听两个丫头说得热闹,也想起一件事儿来,就笑着对金太爷说:
“咱们有好几天没上书房去了,昨天管书房的小听差来回说:李梅生送的那两盆老梅,全都开啦!大正月里的,轻易也不上书房里去,在那儿搁着也是白搁着,我寻思还不如叫他们挪到我这屋里来呢,让我也好沾它一点儿香气,多得些老爷的喜欢!”
金太爷从小在北京长大,也没见过雪地里的梅花是个什么样儿,见太太高兴,就凑趣儿说:
“那两盆梅花是李相公的亲妈,挪到咱们的卧室里来那哪儿行?我看不如叫他们一起搬到后院儿腊梅树前面去,等咱们吃过了饺子,就到那里去赏花儿带赏雪,你说好不好?别看我是个北方人,在京师我还没遇见过这么厚的积雪呢!雪地里开花儿,也是只听人说过,今天倒要见识见识哩!只是外头冷,得多穿点儿衣服,仔细冻着!”
金太太见太爷兴头不小,也落得去凑凑热闹。听他说那两盆梅花是李相公的亲妈,一时绕不过弯儿来,有点儿不解,奇怪地笑着问:
“老爷既然有这样好的雅兴,我们当学生的敢不奉陪!一会儿让她们两个把笛子、琵琶、檀板都带去,咱门就在三棵梅花前面,吹弹一曲古乐《梅花三弄》,倒是贴题应景,别有风趣呢。只是老爷刚才说这两盆梅花是李相公的亲妈这一节,我们当学生的心拙脑子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还求老爷给我们指点指点,叫我们也长进点儿学问,好不好?”
金太爷见太太认了真,不觉也失声笑了起来,伸出指头在太太面前“啪”地一声响了一个榧子,笑眯了眼说:
“他叫梅生,可不梅花是他娘么?”说得连太大带丫头全都笑弯了腰,直揉肚子。
按照当地的习惯,年初一的早点,照例是每人一碗面条、两个煮熟之后去了壳的白煮鸡子儿,称为“索面卵”,据说吃了面条可以长寿,吃了白煮鸡子儿则有免除一年中大小晦气的妙用。不过金太爷是地道的北京人,虽然身居南国,却还保留着京师的风俗,大年初一起来,讲究吃素馅儿饺子。好在北京来的丫头,不论擀皮子包饺子都拿手,心灵手巧的绍兴丫头更是一点就透,一学就会;两个人吃过了年夜饭,不多一会儿,就把年初一早上四个人吃的饺子全包出来冻上了。这时候听说饭后要去赏梅赏雪,赶紧双双一起下厨房去煮饺子,端了满满一大盘上楼来,夫妻姬妾,团团围坐,不过是应景而已。富贵人家,平时大鱼大肉的吃腻了,到了年下,更是荤上加腥,年初一吃一顿素的,也是换换口味,省得倒了胃口的意思,真的谁喜欢这个?金太太随便吃了几个,讨过茶来漱了口,净了手,等不及似的就亲自开箱笼要取衣服来换。金太爷拿出耷拉表来看了一看,对金太太笑着说:
“你叫桂花,也是梅花的妹妹怎么着?一听说扫雪赏梅,看把你急得,好像屁股上长了针似的,坐都坐不住了。天色早着呢,这会儿刚巳正三刻,外面还冷,你身子单薄,怎么受得住?等过一会儿天暖和点儿了,你把小皮靴和大毛儿皮袍子都穿上,咱们干脆把年下南乡老翰林送来的那块鲜麅子肉叫厨下整治出来,把作料都备齐全了,连火盆儿带酒一齐送到后院儿去,今天我来露一手,请你们尝尝我金某人烤肉的手艺,怎么样?”
金太太还没有开口,她的陪房丫头倒代她发话了:
“老爷还夸自己那做菜的手艺呢!去年中秋节晚上,也是南乡老翰林巴巴儿地着人送了一大篓团脐大螃蟹来,老爷馋了,当天晚上就想蒸来吃,说是要应什么‘月下持螯赏菊花’的景儿。偏偏厨役吃过晚饭不知上哪儿逛去了,太太又陪着李家大娘子说话儿抽不开身,我们又没侍弄过那玩艺儿,看见那一对儿大钳子先就害怕了,拿都不敢拿它。老爷急了,骂我们都是白吃饭的,不中用,赌气自个儿提了那篓螃蟹到厨房里去蒸:锅里舀上了水,座上笼屉,打开那螃蟹篓子来就' 扌周' 了个底儿朝天。赶到老爷拿过屉盖儿来要盖,你猜怎么着?屉里的螃蟹都从四面爬出来了。这下子老爷可傻了眼儿啦,又不敢下手抓,慌里慌张地找了双筷子来往里夹,扔进这个去那个又跑了,逮进一只去倒跑了俩,急得老爷跺着脚地喊。我们又都是白吃饭的,不中用,也不敢抓,只好赶紧拿笼屉盖儿盖上,到了儿那一篓螃蟹还是跑了有大半篓,三天过后还从灶火坑儿里扒出螃蟹来呢。待到我们帮着把锅烧开了,老爷亲自端了一盘伸着带泥爪子的半熟螃蟹来请太太和李家大娘子吃,惹得人家那份儿笑哇,隔了一两个月了,提起这件事儿来还笑得肚子疼。人家说,蒸螃蟹之前,先得洗干净了,还得用席草把螃蟹一只一只捆结实了,才能下锅呢。这倒好,落下了话把儿了,还得了一句俏皮话,叫做‘大老爷蒸螃蟹──遍地横行’!”说着,自己先笑得直不起腰来。
屋里的丫头,都是金太爷收过房的,平时说笑惯了,太太又是个不怎么吃醋的人,倒也不怎么计较,听她这会儿又提起这个不知说过多少遍了的笑话来,自己也还是忍不住笑,就接过话茬儿去帮着奚落金太爷说:
“这一回要烤麅子肉,只怕那麅子跑急了,没路走,一头撞到老梅上,身上沾满了梅花,一下子变成了一只梅花鹿呢!”说得太爷也笑了。
那个太爷从北京带来代理过夫人的通房大丫头,见这两个女蛮子一搭一档一递一句地编派自己的主子,太爷又不分辩,有点儿吃不住劲儿了,赶紧杀出来救驾说:
“我们在京师里住的时候,要吃螃蟹,都是厨房里蒸得了,连姜末米醋一起端上来,才吃几个的,谁知道蒸几个螃蟹还有那么多的啰唣事儿呢!不过独有这吃烤肉,倒是非自己动手不可的。我们军机老太爷就最爱吃烤肉,大冬天的一清早儿去上朝,天还没亮,一伙儿人都挤在烤肉馆子里先吃点儿喝点儿,暖和暖和身子。听说那都是各人自己边烤着边吃自个儿的,还不备凳子,多大的官儿去了,也都是一脚蹬着炉篦子一脚站在地上,半哈着腰狼吞虎咽满嘴流油地吃。吃烤肉嘛,讲究的就是武吃,慢条斯理儿文绉绉地可不行。那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