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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呀,你不心疼你自己,我们还心疼你哩!难道你真相信金太爷会秉公办案吗?别的事情你忘了倒还有得可说,刘教师临终时候说的话,总不能忘记了吧?”
一提起刘教师的临终遗言,本良不觉一愣。是的,刘教师从师傅那里得到的师训,是一辈子不登官绅豪富的门,不为他们办事,不跟他们共事儿。他自己为了不离开吴石宕人,违背了师训,进了林家处馆,最后竟死在林炳的手上。这样血淋淋的教训,自己并没有忘掉,不过见官打官司,总不能算投靠官府吧?如今还是大清朝的天下,当百姓的年年要向皇上完粮纳税,百姓有事儿,不报官打官司,又向谁去申诉,叫谁去断案?不承认官府,除非是扯旗造反。但是眼下还没有被逼到无路可走的地步,只要不出事端,当个石匠再种几亩田,一家的温饱勉强还能对付。他只要求过太平日子,没有人欺负,能自由自在地靠力气吃饭,就很满足了。正因为他有这种想法,加上验尸那天见这位太爷说话和气,办事还公道,就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到金太爷的身上了。
本良听月娥提到了师傅的临终遗言,又把自己的想法前后回味了一番,觉得自己并没有违背师训的地方,他不想跟月娥再争论,却想请立本作最后的抉择:
“不是我愿意打官司,如今实在是骑虎难下。事情很明白:这场官司跟他打到底,最多不过是一两个人吃点儿苦头,牵扯的人不会太多;要是逃袍了,事情就得由全村人来担待。掂量轻重,这场官司打下去比不打也许要强些。这不过是我自己的意思,到底怎么决断,还得听我叔的。趁这会儿大伙儿都在,就请叔拿个准主意吧!”说着,拿眼睛直看立本。
一屋子人的眼睛,都瞪望着立本。尤其是小娥,两只水灵灵的眼睛,本来就跟两颗晶莹的珠子相似,这时候求援似地望着立本,显得更大、更水灵、更盈盈欲滴了。她希望立本会支持她,会阻止本良去见官,并打发他进山去躲过这场是非。
立本似乎也很难决断,不顾那么多双眼睛瞪着他,依然是闷头抽烟,一言不发。烟油子在旱烟杆里嗞啦嗞啦地响着,烟袋锅里的余火随着他一口接一口地抽吸,在一红一红地闪亮着微光,终于渐渐地暗了下去,再也不红了,只留下烟杆里的烟袋油子仍在嗞啦作响。烟丝已经全部变成了灰烬,再也抽不出烟来,但是立本依然叼着烟袋嘴一口接一口地在猛力抽吸,好像要从中吸取什么主意什么决断似的。
自从立志下落不明以后,吴石宕十几户人家几十口人的大小事务几乎就要靠他一个人来安排处理了。要说石宕里的活茬儿,不论头绪有多紊乱,花样有多复杂,他都能够安排得井井有条,不让一个人闲着,不让有一处窝工。可是这两个月来吴石宕人所遭遇到的,都是吴家祖祖辈辈所没有经历过的呀!这些事情,安排得好不好,处理得对不对,不是多挣几个钱少挣几个钱的问题,而是关联到许多人的生死存亡,关联到吴石宕人今后能否在这个小小的山村里继续立足的大问题呀!这样大的问题,要他一下子作出决断,一下子来决定全村和族人的前途命运,无怪乎他会感到棘手,犹豫不决,举棋难定了。立志在家的时候,不论是石宕里的活儿还是族中的大小事务,都由立志作主安排,自己不过出出主意,遇事儿两个人商量着办。如今帅位空缺,将令要自己来代行,虽然手下还有那么多的谋士,而且各人都表明了自己的看法,单单只等他来最后拿主意了。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他怎么能不慎重其事,翻来覆去地多考虑几遍呢!
不冒烟的烟袋锅儿还在嗞啦嗞啦地响着,一屋子不安的眼睛仍在焦急地等待着。这样的时候,真是捱一刻赛一年哪!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终于立本伸手把叼在嘴上的烟杆儿取了下来,紧皱着的眉头也突然舒开了。显然他是在听取了大家的意见之后,运用他的全部智慧和才能,作出了他认为最最恰当的判断和决定的。只见他正了正身子,紧握着烟袋杆儿的手高高一扬,一字一板斩钉截铁地说:
“城墙上跑马难掉头,咱们如今是骑在虎背上,要上要下全由不得自己了。我琢磨着本良的话是对的:逃不是办法。一逃,本来不亏理的也理亏了。咱们一逃,官府里一捕,从此就打定了下风官司,不单外逃的人不得安生,就是留在村里的,也会叫官府里扰得鸡犬不安。照我想,当官的再怎么贪赃枉法,无法无天,没有亲笔画押的口供和真凭实据,总不能随便定罪的吧?任凭他是皇亲国戚,一个巴掌也遮不住天去,不信府里省里京师里都会跟他林炳一个鼻孔子出气儿。咱们反正是两个肩磅扛着一个脑袋,除了两只手,也没有什么怕人抢去的产业。豁出两个人去跟林炳打官司,总拖得过他。这官司要是拖到林炳都不想打下去了,咱们就会变下风为上风了。我的想法,第一是以少保多,第二是静观其变,策略就是一个拖字。官府里对林、吴两家,一手要钱,一手要命。钱是要了以后还可以再要的,命却一个人只有一条。只要咱们咬住牙不把命送上去,林炳就得一次比一次更多地往外拿钱。拿到林炳都舍不得再往外拿钱了,咱们的命也就保住了,官司也就算是赢了。大伙儿再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理儿?除此之外,是不是还有更妥善的办法?如今我立志大哥不在了,这样大的事情要我一个人拿主意,我心里也没有准稿子呢!”
在场的人,听立本先说出一番道理来,似乎也入情入理,不过闹了归齐,还是主张进城去过堂打官司,小伙子们就沉不住气儿了,不由得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本厚顾不得屋里有那么多人,就急眉瞪眼地反问他父亲说:
“只怕是县太爷的算盘珠子不听咱们拨弄呢!爹总是惦着讲理讲理,跟林炳也讲理,跟县太爷也讲理!他们这些人,满嘴上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哪一个是讲理的人?大伯也跟爹一样,总相信有理走遍天下,要不是半夜里去跟林炳讲什么理儿,何致于遭人暗算,到今天下落不明,连尸身都不知道在哪儿!金太爷收下林家的银子,能那么规规矩矩坐下来讲道理吗?咱们倒是憋着去讲理的,他那里却来个蛮不讲理,假赃假证一起上,软的硬的一齐来,三句话不对付,夹棍拶子一件件地换着使,这眼前亏就先吃定了。爹还相信没有口供衙门里就没有办法,依我看,县太爷请了那么多的师爷相公,他什么样的鬼花招琢磨不出来?”
本厚的话,博得了大部分小伙子的赞许。月娥偷偷儿地看了看二虎,只见他低头凝神正在沉思,猛一抬头,正好跟月娥的眼光碰个正着。月娥用一种焦急的期待的眼光直勾勾地逼视着二虎,他是个聪明人,怎会不懂得月娥的意思?他又何尝不想劝阻立本不去打这种有害无益的官司呢?可是一者他是当事人,二者他又是外村人,事情既有自己的一份儿,堂堂一个男子汉,站起来不比别人矮半截儿,轮到要自己豁出去的时候,就是明知道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只有勇往直前,怎么好意思临阵脱逃,说出打退堂鼓的泄气话儿来?可是仔细想想,这件事情的确关连到吴石宕全村几十口人的生死命运,绝不能意气用事的。二虎等大家都说出了自己的主见之后,这才悄悄儿调皮地向月娥眨眨眼睛,然后不慌不忙地说:
“大家翻来覆去地说了这么多,主意不过就两个:一个是打官司,一个是躲出去。刚才我也说过,打官司,不论是输是赢,对咱们总是害多利少。大闹林家后院儿,事情有我一份儿,按说我不该说躲出去的话。我考虑的是:进城去打官司,正中林炳的下怀,好比自己把脑袋揪下来,双手捧了献上去,看起来很英雄,其实是傻瓜。明知道别人布下了陷阱,却还要愣充好汉往里跳,这样的傻瓜我不当。我倒是同意本厚的看法:不如先出去躲一躲再说。躲是为了不吃眼前亏,不是胆子小。月娥说得好:就是村子里的男人全走了,只剩下女人孩子,也不见得就会饿肚子。我所虑的倒不是官家。俗话说:‘强龙压不住地头蛇。’村里的男人全跑了,离林村又那么近,难保林炳不会找到女人孩子头上去。只要有办法制住林炳,我看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先躲过了风头,再慢慢儿地另想对付的办法。这个主意,立本叔能点头吗?”
立本还未置可否,本厚却又抢先发话了:
“林炳的事儿还不好办吗,咱们反正是已经落一个畏罪潜逃的罪名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瞅准了哪天他上团防局去,咱们趁他擦黑儿往回走的工夫,埋伏在千家岭路边坟地里,给他来一个‘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一刀把他结果了,岂不是干干净净,再也不用担心了吗?”
本厚的这个生意,立刻得到了在座多数小伙子们的赞同。只有立本听自己的儿子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声呵责说:
“什么事情就你歪点子多!你是嫌乱子闹得还不够大怎么着?你想想,就算你们人多,真能把林炳给结果了,咱们这里的人又逃了个无影无踪,地方上不用查就能猜到人是谁杀的。官府里能够丢手不管么?真要是那么办,留下的女人孩子就更其没有活路了。这样的馊主意,再也别提起!”
本厚让他爹一阵火炮轰了回来,闭着嘴不敢吭声了。
怎么才能够制住林炳,叫他不敢到吴石宕来欺侮女人孩子呢,一时间,谁也拿不出切实可行的主意来,屋子里又静下来了。过了一会儿,本良像是下了决心似地右手攥紧了拳头连连击掌恨恨地说:
“得了,我看这件事儿甭再扯下去了,就是争到明天,也拿不出一个两全的主意来的。我琢磨过了,这场官司,打与不打,对咱们吴石宕人都是害多利少,不过掂量轻重,还是打下去对咱们的损失要少些。这场官司,牵扯的人尽管不少,要紧的不过我和二虎两个。二虎一者是外村人,二者伤口也还没有好利索,不必裹在里面吃挂落,哪儿安全稳妥,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官面上由我一个人顶着去,其余的人,不过过堂作证,谅也不会吃什么大亏。”说完,眼瞪瞪地直瞅立本,像是在征求他的同意,争取他的支持似的。
立本没有说更多的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说了声:“这样也好。”就不言语了。
二虎见本良叫自己出去走避走避,他却一个铁肩膀挑起了千斤担,要独自一个进城去过堂,立本又点了头了,哪里肯答应?急忙间连拐棍儿也不拿就站了起来大声分辩说:
“不行,不行!咱们是一根线上拴俩蚂炸,要飞一起飞,要蹦一起蹦。刚才我说过,我张二虎不是怕死鬼!大伙儿要是决定出去避避风,你们上哪儿我也上哪儿,死活咱们在一块儿;要是大伙儿决定进城去打官司,事情有我一份儿,我怎么能独自一个溜了?本良张嘴闭嘴总说我是外人,大伙儿说说,除了我姓张你姓吴这一点不同之外,谁不知道我跟你吴本良比亲兄弟还亲?要么你依了我,咱们一起上山;要么我依了你,咱们一起进城。一家人吃两样饭的主意,再也不要提起!”说完,跺了跺脚,这才觉出伤口疼痛来,就扶着那条伤腿又在床沿上坐下了,两眼却噙着泪花儿直勾勾地望着本良,立等他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