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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职业窃贼与非职业窃贼是有分明的做案技巧和特征的。比如说,职业窃贼偷东西,讲究的是“打贼洞”,绝不去撬锁。有经验的办案番子只要一看那个“贼洞”的大小和形状,就知道是哪一路好汉做的案子。当地的店铺和大户人家,砌的都是砖墙;凡是砖墙,又一定是用石灰钩的缝儿。职业窃贼在砖墙上打洞,根本就不用锤子和凿子,只要随身带一竹筒酸醋,把醋灌进砖缝儿里,过几分钟,那石灰就会变得像炉灰一样松散,再用小刀子一剔,一块整砖就可以抠出来,绝不带一点儿声音的。
谢三儿打的贼洞,只有脑袋大小。也就是说,他有“缩骨法”,只要脑袋钻得进去,整个身子就都可以钻进去。贼洞打好以后,锻炼有素的职业窃贼是不会立即钻进洞里去行窃的,而是必须先蹲在贼洞的旁边拉一泡屎。这有两种作用:一是定一定神,以免钻进洞去以后慌慌张张,留下了什么痕迹;二是静心听一听洞里面的动静,万一里面的主人已经发觉,做好了绳套或者手持棍棒正在等待着窃贼钻进来,那就糟了。只要做贼的沉得住气儿,打好了贼洞先不钻进去,洞里面的人反而会沉不住气儿,一有响动,等于通知外面里头已经有所准备。这时候,做贼的就可以从容离去,绝没有失风的危险。
谢三儿虽然居无定所,但他是缙云人,常年住在缙云,当地人虽然明知道他是贼,却也都知道干他们这一行的规矩是“兔子不吃窝边草”,所以对他并不存有戒心。因此茶楼、酒馆、妓院、赌场,他照样可以大摇大摆地进进出出,不用担心有人会来抓他。
人们也许永远不会想到,他是以一种职业掩盖另一种职业:他的真正职业并不是做贼,而是“采蘑菇”。
什么叫做“采蘑菇”?这是干他们这一行的行话,意思就是把坟墓里的金银财宝挖出来也就是偷坟掘墓。这才是他师傅教给他的真正本事。偷鸡摸狗打墙洞,不过是他的副业,是用这种职业掩盖另一种职业。因为自古以来,对于偷坟掘墓的人处置起来都很严,《大清律》上就有明文规定:偷坟掘墓,立斩之罪。道理也很简单:那些法律,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定的。也只有他们,包括皇上在内,才会把那么多的金银财宝埋到了地下去。按照他们祖师爷的说法,金银财宝是给活人用的,只有锡箔纸折叠的银锭才是烧给死人用的。要是有钱人家把金银财宝都埋到了地下,那世上的活人用什么?干他们这一行的,把不见天日的金银财宝挖出来让它重见天日,应该说是功德无量的事情。但是他们干这种功德无量的好事,偏偏法律却要判他们死刑,所以干他们这一行的,行动都十分秘密。好在掘墓的和做贼的本来就是同行,只是掘墓的要判死刑,做贼的大都不判刑,于是他们就承认自己是做贼的,而多数人不知道他的真正的职业是采蘑菇。这样一来, 不是就安全多了吗?“
不过谢三儿做的买卖,不论是打墙洞还是打地洞,少说也都在百十里地之外下家伙。瞅准了,一年里也只消做那么一趟两趟,就够他一半载里花不完使不尽的了。
这个人,一是没家没业,二是也不想成家立业,三是更不想发家致富。从拜师傅磕三个头的那一天起始,他就知道《大清律》里有一条明文规定,叫做“偷坟掘墓,立斩之罪”。干这一行的,脑袋都得掖在裤腰带儿上,明天活不活不去管他,今天该怎么干的还得怎么干。从师傅那里传下来的经,就说“铜钱银子是花的,不是藏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为有人死了之后偏偏还要把钱财带走,他们才来“替天行道”,恢复了银钱的本来用途。因此,他严守师训,也不愿拖累家口,手里有了钱,不是上酒楼赌场,就是在私娼暗门子家里泡,来得容易去得也方便,反正只要富贵人家把死人埋进土里,就少不他花的使的。
他单身一人,向来没个固定的落脚地方,又学了一身硬功夫真本事,传说他会壁虎功、缩骨法,飞檐走壁,穿房越脊,如履平地一般,更何活儿做得干净,不留下任何痕迹,盗过的坟墓,连本主儿自己都不知道,一没有人首告,二又是他州外县出的案子,本县的历任太爷,也犯不着去捕风捉影,没事儿找事儿。因此自从他出师“行道”以来,尽管许多人都知道他是干这个的,却还没有现过一次,也从来没有吃衙役辅快捉将官里去的时候。
自从马翰林马富禄告老还乡以后,风闻地方上有这么一位神偷,不免心里常常犯嘀咕,虽说他家修在上倪的花坟坚固异常,但是一者地隔百里,二者无人守墓,三者入殓的时候有多少随葬的金银财宝,早为人所共知,名声在外,只要穿山甲有心去盗,简直如探囊取物一般。为此,马翰林顾虑重重,寝食不安,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是因为“失窃金银事小,破坏风水事大”。──祖坟叫人钻了个窟窿,聚敛起来的灵气一下子跑了个干净,岂不是误了子孙后代的生发?
马富禄琢磨来琢磨去,总觉得此人不除,后患无穷,就吩咐马三公子,一定得想个法子把他逮住了,送进县衙门里去办他一个死罪方才放心。
马三公子领了这道钧旨,在镇上细细一访,知道了谢三儿一身三好:一好酒,二好赌,三好色。平时神出鬼没,行踪无定,偶然到舒洪镇上来,也只有在酒馆儿里、赌场里或是暗娼的私窝子里才能找到他。不过他腿脚灵便,身子灵活,有个窟窿就能往外钻;抓住点什么就能往上爬。要是动武的硬逮,不单很难抓住他,反而打草惊蛇,给他送了信儿。一得罪了这样的人,那就算是捅了马蜂窝儿,往后的日子再也不得安生消停了。
马三公子不愧是个有勇有谋的“将才”,略一思忖,就着人把镇上一个青皮赌棍儿名叫范通、外号人称二秃子的叫了来,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说定了,只要能把谢三儿逮住,赏钱五十吊。
这个二秃子,从小游手好闲,不知打哪里拐来一个粉头,倒有几分姿色,诈称兄妹,来到舒洪安家落户开私窝子,专靠诈钱耍钱过日子。在赌场上,二秃子看见谢三儿兜儿里有钱,就千方百计地拉皮条陪小心,打了酒炒了莱,把谢三儿往他“妹妹”房间里领。从此两人交上了“朋友”,没有赌本儿的时候,尽可以十吊八吊地向谢三儿借,反正有他“妹妹”的皮肉还账,不单不用按期支付本息,就连那粉头的吃穿度用,都有了着落了。如此和浑水,涮锅子,明来暗往,已非一日。
那天范通从马府出来,一者是贪图那五十吊赏钱,二者是想由此攀上马府的高枝,日后有了靠山,从此可以飞黄腾达起来。回到家中,就如此这股跟那粉头细说了。两个人本来是一座窑里烧出来的货色,眼睛里只认识铜钱银子,还有个不同意的?
过不了几天,谢三儿在赌场上赢了十几吊钱,悉数背到那粉头家里来,打发二秃子去安排莱肴酒果,三个人坐下来一递一盅儿地吃。一个无心,两个有意,你劝一杯,他贺一盏,吃了一个多更次,谢三儿不觉酩酊大醉,像一摊烂泥似的倒在了床上。
马三公子带着团勇,已经在门外守候多时,只等二秃子开门出来,就一拥而入,连人带被子捆作一团,扛到团防局里去了。
喝醉了酒的人,有昏昏入睡的,有呕吐狼藉的,有心里糊涂的,也有心里明白,只是四肢绵软,身不由己的。谢三儿醉酒,就属最后的那一路人。当时他醉倒在床上,二秃子怎么对那粉头说话;怎么开门儿把马三公子引了进来,全都听得一清二楚,只是挣扎不起来,奈何不得,只好由着别人摆布。
当天夜里,谢三儿在团防局关了一宿,第二天换用粗麻绳五花大绑地捆了个结实,由两名团勇一前一后牵着绳头,另两名团勇一左一右持刀押解,揣着马翰林亲笔写的帖子,径往县衙门里送。
五个人走到大玉岭背,团勇们进凉亭喝水买烧饼,把谢三儿捆在柱子上,哪料不多一会儿就没了影踪。有人说是他自己挣断了绳索的,有人说是他会缩骨法,能够自己松了绳套的,也有人说是烧饼铺掌柜的得过他的好处,趁人不防悄悄儿助了他一刀的。不管是哪样说法对吧,反正是四个大活人看着他,却叫他带着绳索一溜烟儿逃跑了奇*書网收集整理。从此以后,舒洪镇上就再也看不见他的影子,也没人知道他身藏何处去往何方。谣传都说他并没有远去,正在相机下手报复。为此,把个马翰林和二秃子“兄妹”吓了个半死,好长一段时间,连面都不敢露。
从那以后,二秃子“兄妹俩”躲进了马翰林的高墙大院儿,而谢三儿则进入深山,在雷家寨靠上了一个小寡妇,俩人谁也没有见过谁。
马翰林打草惊蛇,没有逮住谢三儿,生怕他黑夜里打洞报复,除添用了好几个人看家护院儿值夜打更之外,还派了两个人到上倪去看守花坟,以防谢三儿盗墓。没有想到谢三儿逃脱之后,当天夜里就去了上倪,不单把坟中的金银财宝悉数席卷一空,还连死人骨头也起了出来,坟前坟后撤了一地,把个马翰林气得差点儿发了狂。从此以后,双方都惦着报仇,可又都无从下手,一个在等待时机,一个在寻查下落,捉迷藏似的已经拖了半年多了。
二秃子万万想不到谢三儿会窝在畲家的山寨里,谢三儿更是做梦也没想到二秃子会自己送上门儿来,真叫做仇人相见,份外眼红。谢三儿搧了他两个嘴巴,又照他心口踢了两脚,这才回过身来,两手抱拳高举过顶,向立本下了个单腿半跪,满腔怒火喷发而出,大声地说:
“大哥,兄弟我在江湖上闯荡半生,没家没业,从小拜师傅磕三个头,学的就是盗富济贫的没本钱买卖。这上八府五六十个县,二十多年里跑了一大半儿,到哪儿都是严守师训,没有动过穷哥儿们的一根毫毛。刨去官绅大户不算,我谢振国只有一个冤家对头人,就是这个兄弟不离口、背后下毒手的狗杂种范通。我谢三儿一辈子没受过小人欺,发誓要出这口气,今天冤家路窄,天教他自己上门儿来送命讨死。求大哥看在兄弟也曾为山寨出过一点儿力气的份儿上,成全成全我,也成全成全他,把这小子交我去审问发落吧!”
关于他们两个人的陈怨宿仇,雷家寨人大都早就知道了。吴石宕人则在上山之后多少也曾听说过一些。一听谢三儿管这个假货郎叫“二秃子”,就明白了七八分儿。昨天刚上山的刘保义,察言观色,也看出了他们两人之间不但熟识,还有冤仇,不过到底为的什么事情,却不清楚。他见谢三儿下了半跪请求把奸细交他发落,心知审问是假,泄愤是真。若是如此轻重不分、主次颠倒,必然会忽略敌情,贻误军机,造成败局。略一思索,先向立本耳语了几句,接着就向身旁的本厚递了个眼色,示意他把范通暂且押下去。立本离座双手扶起谢三儿,拉过一张椅子来,强摁他坐下了,这才劝慰他说:
“兄弟你放心,是你的冤家,也就是咱们大伙儿的仇人,我要是放了他,大伙儿也不会答应的。看起来,这小子乔装打扮进山来,不是找你而是找我。他要是知道你在这儿,凭他这点儿